张红英家的蚕种成熟早,桑叶吃到第六天头上,大部分蚕宝宝就变成玉白色。
用麦秸绞好的柴龙,也早就一条条摆在柴房里。
张红英起个大早,让蚕宝宝上山——也就是放到柴龙上,让蚕宝宝自己找个合适的地方吐丝做茧子就行。
等到她回到家,养蚕的匾(一种用竹篾编成的器具,圆形的下底,边框很浅,用来养蚕、盛粮食,直径一米六左右)都已经清理干净了。
“蚕宝宝都上山了?”张红英很高兴,跑去看柴龙上,正在摇头晃脑的蚕宝宝。
忙碌那么久,终于看见收成了。
这个阶段,重要的就是防苍蝇。有一种绿头苍蝇,专喜欢叮蚕宝宝。一旦蚕宝宝被这种苍蝇咬了,很快就会腐烂。整个茧子都没法要了。
蚕宝宝织茧,是先织个轮廓,然后在里边一层层的加固。等到丝吐完,它就慢慢蜕变成了蚕蛹。
蚕茧一直要到壳变硬,蚕宝宝变蚕蛹之后才能采摘,卖钱。
张红英正欣喜的看着蚕宝宝吐丝时,外面传来了喧闹声。不知道哪家,吵起来了。
张小树出去看了一眼,幸灾乐祸的说,瞎子二毛跟癞痢阿三在吵架,吵的不可开交。快打起来了。
李小芳正好做好饭,菜落年糕。
张红英盛了一碗,端在手里,往外去看热闹。
边上早围了一圈人。
张红英一边斯哈斯哈吃年糕,一边问:“怎么回事,怎么回事?为什么吵架?”
年糕很烫,不吹凉了很有可能烫坏嗓子。而且黏在嗓子眼上下不去也很麻烦。好像是哪个亲戚家房子上梁,给张家分了两块年糕,李小芳就煮煮吃了。
边上的人忙着吃瓜,也没人给张红英解释啥。张红英只能努力去听。
“大家来看看啊,都来看看啊,怎么有这样的绝户种!全家死光光了!自己家没有看蚕,一瓶药水把我们家蚕宝宝都药死了!
你们来评评理啊,哪位有空,去帮我把大队干部也喊来。
我倒要看看,怎么会有这样的人?
大队干部管不管?”
癞痢阿三一个劲申辩:“我给自己地里打药水,跟你有什么关系?
我春蚕没有看,桑叶又卖不出去,要留着养桂花蚕,不打药水,别人家桑叶都剪完了,虫子会把我们家桑叶吃光。
你不让我打药水才是岂有此理。
怎么,我不打药水,你要赔给我还是什么?”
大队干部早就被喊来了。
本地民风没那么彪悍,大部分人都是嘴上哭喊几句,所以他们也不着急说话。
“好啊,你承认打药水了。
谁家养蚕季打药水的?
稻田里生稻飞虱,打药水还要错过养蚕季呢。实在要打药水,需要叫专家来看风向的。
还要通知到相邻的几块地主人。
谁见过一声不响直接打药水的?
我们家蚕宝宝再吃一次桑叶就可以上山了,一记头被你毒光,一季蚕的收成全没有了,不找你找谁?”
癞痢阿三不说话了。
他看到大家都去外面买桑叶,没有买他们家的,心里气愤。但是也知道这桑叶应该是卖不出去了,就打点农药,留到养桂花蚕用吧。
万万没想到,他以为大家都去买桑叶了,自己家地里肯定没有了。哪里能想到,居然还有人家桑树上留着叶子,以防万一?
今天早上瞎子二毛多庆幸自己的先见之明,下午就有多懊悔。
早知道,昨天就多挑一担回来了!实在懒得再跑一趟,昨晚把剩下的桑叶剪了也行。再或者,干脆偷偷懒,半生的蚕,不给它喂,再放一会没准也熟了。
而癞痢阿三因为气愤,是连夜去喷的药水。打药水的时候天黑乎乎,看不清。再加上顺风,癞痢阿三自己家桑树上喷到多少药水不知道,瞎子二毛家的桑叶,倒是喷了个满满当当。
瞎子二毛骂人的词汇不够丰富,表情也不够精彩,张红英看的索然无味。
这个事情,只要大队干部不偏私,那是一定要癞痢阿三赔一点的。
癞痢阿三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只能无谓抵抗,一个劲申辩:“我也不是故意的!
我看他都买桑叶了,哪里想到他地上还留着桑叶?”
这时远远跑来个小孩,十二三岁样子。张红英看了眼,好像是癞痢阿三的小儿子,好像叫国强还是国伟的。
小男孩拼命从人群里挤进来,要对他爸说话。
癞痢阿三情绪激动,一点都听不进去。
小男孩急了,又从人群里钻了出去,找来一个脸盆,咣的敲了一声。
不管是吵架的,还是看热闹的,都一时一静。
“你个小鬼头干什么?大人有事呢,自己玩去!”
边上人起哄撵他走。
他又敲了两下脸盆,才说道:“阿爸,你问问他们,剪的都是自己家桑树条吗?没有剪到我们家桑树条吗?”
瞎子二毛还没有说什么,他儿子脸色变了。
“国强,你说的什么意思?”癞痢阿三问道。
“我刚刚去地里看了,我们家桑树,被剪掉了四五棵。
他们家桑树,只有两棵有新鲜剪枝条的痕迹。
所以他们蚕宝宝中毒,不是因为我们家农药飘过去了,而是因为偷了我们家桑叶!”
张红英感叹,这个国强,年纪小小,喉咙倒是响。而且居然能这么快想到去看桑树,也是聪明人。
估计将来又是一个沈建珍一样的读书天才吧!
聪明人的确是从小就聪明的。
瞎子二毛不承认:“你说我们偷桑叶就偷桑叶啊!
没有这样冤枉人的。
明明是你们家喷农药才毒死了我们家的蚕!”但是口气已经不像刚才这样硬了。
国强却道:“你不要跟我说剪的那两棵树上的桑叶够喂蚕,也不要说喂的是昨天剩下的。
大家都是一直养蚕的,匾里喂蚕宝宝的是不是新鲜采的桑叶,你们家桑树上有多少新鲜剪过的痕迹,大家一眼都能看出来的。
你不信我的话,可以叫大队书记,大队长,一起去看。
我要是骗人,叫我嘴巴生疮,你要是偷了桑叶,叫你烂手指头!
你敢不敢赌咒!”
村里人其实不大信赌咒,只要能瞒过去,赌咒也不怕。但是,的确如国强说的那样,是不是新鲜桑叶,采了几棵树的桑叶,桑树上刚剪掉桑树枝的伤口,应该都还在留汁液呢。
这些是瞒不过去的。
瞎子二毛还要说什么,他儿子直拉他:“算了算了,我们自己认倒霉。
走了走了。都回去吧。”
大队干部白跑一趟,看了场热闹,一句话都没说,国强自己就解围了。
这季干旱,带来的损失是惨重的。倒是沈国强,从此在大家心目中留下来深刻印象。
张红英曾经在哪里看到过茅盾写的《春蚕》,看到这一幕,感觉几十年过去,蚕农本身并没有什么变化。唯独庆幸的,是国家强大了,太平了,蚕茧可以稳稳卖出去。
不过本地也不会养太久蚕了,付出收入不成正比。大概九四年以后,桑树连根都挖掉了。
连李小芳看了他们的争执,再想想为了这几个蚕宝宝,连觉都不能好好睡,也决定,明年开始不看蚕了。桑叶有人要就卖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