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氏闻讯而来,看着呆坐在炕床上的大女儿,连连叹息。
“蓁蓁,崔家的门楣是你的祖辈带着一众叔伯兄弟们夙兴夜寐宵衣旰食打拼起来,抛头颅洒热血,就是为的后代子孙能不看任何人的脸色。我和你爹爹都不需要你牺牲自己去换取什么好名声!名声这东西,是最虚无缥缈不中用的,自己痛快才是真!”
“江家若是有人作妖,只要你占理,尽管打板子收拾!再有,直接断了他们的月例银子。甭管什么硬骨子,你断了她钱财,不出几日,她保管也就服了。”
“别怕什么撕破脸难堪,也别怕给娘家添麻烦,爹娘从来不会嫌你麻烦,只会担心,你隐忍委屈自己!”
“多跟你三妹学学,什么事自己不痛快,也别让身边人好过,横竖鱼死网破!有爹娘给你兜着,你什么事也不会有。”
乔乔一脸黑线。
蓁蓁不想父母操心,笑了笑,“我知道了,娘,这次回去,若还有人上赶着找不痛快,我不会再和他们客气的。”
明氏:“不光是你那些妯娌小叔子,那些有年岁体面的奴才要是倚老卖老,也别和他们客气,或撵出去或打板子。”
乔乔:“这话正是,尤其是那些哥儿姐儿的乳母,仗着自己和主子的关系,肯定在府里没少作威作福,我前阵子就和我们家里的大嫂联手把谢珩和他大哥的乳母都给撵了出去。”
她说得面不改色,似乎在说一件再稀疏平常不过的事。
明氏和其他三个姐妹却皆是一个激灵。
明氏似是不敢相信:“你,你把怀予和他哥哥的乳母给赶走了?”
乔乔:“昂,倚老卖老的东西,敢背后议论我的不是,我岂能饶了她?还有她那个女儿,不过是老太太指给我们院里伺候的丫鬟,没做几日就拿自己当姨娘了、越发托大拿乔!这种心思不老实的,不趁早撵走留着干什么?给自己找不痛快啊!”
蓁蓁疑惑道:“你们一下赶走两个奶妈,你们府上的老太太和太太肯依吗?”
她在江家,也时常为那些年长有体面的婆子所累,但那些婆子要么是家里太太的陪房,要么是哥儿姐儿的乳母,都有自己依靠的主子。
每次她要处置,都会被几个太太轻飘飘的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她已年老有了春秋还有几日好活?何必不饶人不施恩呢”给拦住。
乔乔:“就怕她们不肯依,所以二月二龙抬头那天,我特意让周嬷嬷带着人,上演了一出关门打狗的戏码,把事情彻底闹大、大到让那些老婆子说出谁也容不下的狂悖无理之言。”
“当然,也是谢家大哥靠谱,这事由他出面裁断,他是世子,未来的一家之主,他说得话,就是老太太也不会驳了去。”
明氏看着小女儿,长长的舒了口气,又对大女儿说道:“你呀,该学学你妹妹,和君子讲究君子之道是没错,可要是对上一群泼皮无赖,再多的君子之道,也不如硬拳头好使。”
蓁蓁若有所思。
江家如今看着的确烈火烹油、繁华鼎盛,可自古月满则亏、登高必跌重,若是不料理俭省、除去冗员奴仆蝼蚁祸害,将来大厦将倾也未可知。
江家什么都好,可就是家族规矩忒古板也忒迂腐,三纲五常,相夫教子,女德女训,听着就让人喘不过气。
她在家时原也不是忍气吞声的性子,而到了江府,竟在浑然不觉间便被同化了许多。
被母亲和妹妹这般点拨规劝,才恍然有醍醐灌顶之感!
顿悟之后,便是后怕。
蓁蓁抱着母亲,身子隐隐颤抖。
差一点,她就让自己彻底陷在那个泥潭中了!
……
没有让任何人陪同,蓁蓁自行出了房门,绕着崔府的后院,从抄手游廊、至亭台楼榭、溪涧假山、缤纷落英。
她走遍每一个自己小时候曾无数次踏足的地方。
初夏的风吹在身上,热乎乎的;崔家的园林请的是当代大师山野子所做,五步一楼、十步一阁,是真正将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搬到了家里。
曾和妹妹们一起玩笑捉迷藏的假山,夏天避暑的临水楼榭、冬日烤肉吃酒的芦雪园……
所见之处,无不载满了童年的欢声笑语。
初夏的暖阳洒在身上,眼睛有些睁不开,眼前迷迷糊糊的一片光圈,一幕幕的,都是未出阁时的她。
她原也不是这样内敛缄默的木头性格,她也有无拘无束嬉笑怒骂的时候……
可到底是为什么,她会变成如今这个自己都陌生的样子!
她自以为的模范婚姻、模范婆家,终究只是她以为。
画地为牢,困住的,却只有她自己。
……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明氏不忍女儿在这种身心俱疲的时候回婆家,刚要着小厮叫丈夫回房商议,就听得前院的管事来禀报——
“夫人,朝廷出事了,方才御前来人将家主、二老爷三老爷,以及家中少爷姑爷,所有在朝中任职的统统都叫了去,连官服都未来得及更换,御前的人催得紧。”
明氏心中咯噔一下,“可有消息透出来是因为何事?”
小厮:“家主特问了御前的人,好似是边关出事了。”
明氏即刻叫来家中的妯娌儿媳妇侄媳妇等女眷,让她们照顾好孩子,这几日轻易不得出门;又严令各处上夜的婆子做事小心提防,连带门房和巡逻侍卫也都加多了一倍。
女眷们带着孩子,都聚在老太太的上房。
蓁蓁和乔乔此刻都没了计较家长里短的心思,她们也为边关的安危挂心、为此刻正在朝堂殚精竭虑的父亲兄长担忧。
……
初夏的夜间还是有些凉意的,乔乔瑟缩了下肩膀,后知后觉天色已经黑了。
老太君卢氏吩咐摆饭,爷们都还没回来,谁也不知到底发生了什么,这顿饭,大家都没什么胃口。
酉时末,一声声骏马的嘶啼划破夜空。
门房小厮忙上前牵引缰绳,崔显率着众兄弟儿郎进了府。
“都各自回去歇着,我去向老太太报个平安。”
谢珩料到妻子这会必定也在老太君面前,就随岳父一道而来。
从正门到老太太上房,男人们个高腿长,也就两盏茶的功夫。
崔显瞥了眼女婿,“回去和乔乔好好说,你们才新婚,她即便不高兴闹两句脾气也情有可原,你要担待。”
谢珩毕恭毕敬道:“岳父放心,我任凭她发落。”
不是,这话怎么听着像是在打情骂俏呢。
当着他这个老泰山的面,说这个合适吗?
崔显不再想说话,翁婿俩沉默着进了老太太的正房。
卢氏见到人,心里长长的舒了口气,手中的佛珠也总算是收了起来。
又细问缘由。
崔显便道是边关蛮夷兴兵作乱,肆意烧杀掠夺,侵扰百姓安宁。
卢氏是崔府的主心骨,虽是女流之辈,却自有其眼界见识。
“圣上竭力避战多年,这次难道又要和谈?”
崔显:“太子全力主战,陛下同意出兵!”
卢氏眼睛一亮:“如此才好!”
“我大晋泱泱天朝大国,怎可与蛮夷握手和谈!这数十年的窝囊,早该雪耻!”
崔显看了眼妻子身侧,一眼烂漫单纯的小女儿,“陛下已下令户部和兵部齐头并进,调集粮草、厉兵秣马,三日后大军便要开拔前线。”
卢氏:“难得的铁血手腕!只是不知此次挂帅的是哪位将军?”
崔显:“陛下命呼延季将军为主帅,率领十万大军,对战乌桓。”
“景盛和怀予……都在此次出征之列。”
景盛是江衍的字。
“什么?”卢氏惊得猛然站起身,直直看向一侧的谢珩。
“你糊涂呀,景盛也就罢了,怀予和乔乔新婚不到一年,有你这样当爹的?”
身为首辅,崔显第一次尝到了被冤枉的滋味,“母亲,是怀予自己主动请缨,儿子拦都拦不住。”
谢珩将卢氏扶着坐下,“祖母,孙婿习武初衷便是渴望建功立业保家卫国,如今边关不稳、贼寇入侵,正是用人之际,国家危难匹夫有责,孙婿岂有当逃兵的道理。”
卢氏再也生不出一句责备的话,眼眶不觉湿润,连道了三个好,“这才是铁骨铮铮的好儿郎,乔乔嫁你,没有嫁错!”
谢珩看向妻子,对上她呆萌怔愣的视线。
乔乔自打听到他要出征这几个字,整个人就是懵的,大脑完全一片空白。
她想到他作为武将,总有疆场征战的一天,却没有料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