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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章写得我肝疼,我真的没墨水了,真的是写五个字删四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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亚津子并不是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她也从没有长久地去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

追根溯源——其实也没那么久——大概也只是过去某个阴雨天,眼前这堵粉刷一新的墙壁依然弹孔密布的时候,在遍体鳞伤的白洲梓倒在她怀中瑟瑟发抖,断断续续地喘着粗气的那个下午,亚津子才鬼使神差、如受感召般地第一次提出了疑问。

如果说彼时的亚津子比半截芦苇还更瘦小些,那白洲梓就是缠在芦苇杆上飘摇的的烂布条。

她们正是如此相互依靠着,蜷缩在破屋的阴暗角落,听着一墙之隔的户外因风吹雨打而稀稀落落的争辩声,在潮湿闷热中一并陷入了沉寂。

“……请回告夫人,我明白她的意思,这个人……不服从管教,理应受到严罚,以儆效尤……但她……是一个天生的战士……嗯,嗯,就这样吧……我保证会亲自对她严加训练……她会成为夫人的麾下……嗯,所以请……暂时放过她的这条命……”

亚津子小心地捋顺梓干枯的头发,将身旁盛水的破碗递向梓开裂的唇沿,她偏过头去,正打算说上几句话时,破屋的木门忽地轻轻晃开——方才的争辩已然结束,浑身湿透的阿里乌斯小队队长此时就站在门槛前,用夹着七分愤怒与三分悲哀的声音说:

“白洲梓!你以为你是谁?你以为夫人真要不了你的命是吗?要不是夫人开恩,怕是现在我们就要过去给你收尸了!”

白洲梓低着头,一言不发,连瞧她一眼也不瞧。

纱织顿时一股火起,“你在装什么?别给我摆一副臭死人样,我知道你还活蹦乱跳的,是不是我给你打上几梭子,你才懂什么叫服从?我……”

“小纱,别这样。”亚津子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她赶紧开口阻止,“她……她真的已经很虚弱了……”

“……好吧,公主。”

这个瘦削却强韧的女人听从地把枪放了下来,她站在门口,既像一堵可以遮风挡雨的高大黑墙,又像一丛不可逾越的荆棘。

“我警告你,白洲梓。”撂下最后一句话后,她终于还是转身走回了雨里,“不要让你的叛逆连累到我们身上,尤其是亚津子……至于夫人讨厌的那些野花,我迟早会一把火把它们燎了……”

“为什么要做到这个地步?”木门重重合上,亚津子忍不住问梓,“只不过是些野花野草……夫人一定要它们死,你又能怎么办呢?它们……难道比你的生命还宝贵吗?”

不过让她没想到的是,白洲梓点了点头,微弱地“嗯”了一声。

“对我来说,有……有比生命更宝贵的事,它是能够……对抗该死的虚无的……”

说出这些话似乎用尽了梓仅有的力气,因保护那些开在水泥缝中的顽强小花不被铲除,而被活活毒打了一整天的白洲梓就这样昏了过去,她的手紧紧攥着亚津子的衣角,亚津子知道她的意思——她是害怕真的失去那些野花。

可这是为什么呢?亚津子不知道。

直到战争结束,直到亚津子及阿里乌斯小队的成员开始流亡之旅时,这些所谓的“野花”都没有被她们的队长纱织烧掉,亚津子知道,后来的白洲梓也知道——在前往圣三一执行最后任务前,她还悄悄从那儿折了一朵。

亚津子最终没有从白洲梓这里得到答案,她只是就此在心中根植了疑惑——人一生最宝贵的是什么?

在战火中长大的她,似乎根本没有见过能长久保存下来的东西,因此,她甚至连“宝贵”这个词的意思都不太明白——既然所有的东西都要归于虚无,那还有什么“最宝贵”可谈呢?

那天之后的某个晚上,当亚津子和日和并排坐在用旧报纸和废杂志烧成的营火边,烤干湿透的衣服,生啃着从垃圾桶里翻来的压缩饼干时,因难得空闲而开始胡思乱想的亚津子忽然被这个回忆淹没了脑海,于是她问日和:“日和,我问你个事,你可以回答,也可以不回答。”

“诶?公主有话要问吗?”日和一边啃着压缩饼干一边疑惑地看向她。

“我想问你,你觉得……人活这一生……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

日和本来有一头水一般的青发,然而战争的硝烟熏黑了它,让它像锈迹斑斑的铜条一样冰冷僵硬,这团遮着她因饥饿而浮肿的脸的头发,与她本人一道,在听到这个问题时紧张地抖了抖。

仿佛是发出痛苦哀鸣的干瘪肚子就代表着回答一样,发愣的日和毫不思索地说:“……吃饱,能吃饱最重要!”

然而日和的脸上忽地又被挣扎而绝望的神色占据了,她发白的嘴唇连珠炮似的吐出了一长串话来:

“不,不能吃饱。要是吃饱过一次,下一次肚子饿就受不了了……因为人生不可能总是吃饱的,饿着肚子才是常态……所以不能去想着能吃饱,要想着每天都能饿肚子,就这样饿下去,饿习惯了就好了,饿习惯了就不觉得饿了……”

亚津子对日和的反应并不感到丝毫的奇怪,她心里知道日和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不如说这种反应才正对她的猜测。

只是下一次无意间涉及这个疑问时,另一个人给出的答案就没那么轻松且简明了。

“……我,可以问美咲一个问题吗?如果你感到不舒服,你可以保持沉默。”

某次执行任务,亚津子正一个人在战壕内给美咲包扎伤口。解开衣服,弹片划开的伤口、因长期负重不平衡而变形的肩膀和满是老茧的手,都不如美咲身上的另一样东西让她感到触目惊心——缠扎在脖子上、手腕上的层层绷带。

亚津子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她从来没敢多问,当下不由自主的脱口而出,也完全源于亲眼所见的震撼。

“为什么……总是要选择死呢?”亚津子询问道。

而美咲却一脸平静地看着亚津子。

“因为人生是没有意义的。”

她看到亚津子没什么反应,反而来了兴趣似的,继续说:“所以,如果有时……当你厌倦了这个毫无意义的人生,死亡就是结束,就是解脱……”

美咲的停顿把毛骨悚然的冷静推到了高潮。

“……是无意义人生中最有意义的一件事。”

“老师是不会认同的……”

美咲瞥了眼手腕上的绷带,叹了口气,用一句略带讽意的话结束了话题:

“他当然不会,她也不会,我直到现在,都还在这种困顿的人生中无意义的受苦,全都‘仰仗’于那个人……她总是看着我不让我去死,她剥夺了我寻死的自由。”

亚津子知道美咲说的是谁。

亚津子并不是生来就被分配在阿里乌斯特别小队里的,她被认为身有继承与复兴这块疮痍满目土地的血脉。

在阿里乌斯被从圣三一放逐,愤而拒绝外界援助而陷入永不休止的内战后,亚津子在相当一段时间内都被视为权力争夺的核心。

直到所谓“夫人”的外来者降临在阿里乌斯,以铁腕手段强行结束了其纷争不休的状态,亚津子才以“特殊保护”的理由调入特别小队,由队长纱织照顾,由此她才认识到了日和与美咲,以及后来的梓。

纱织或许是亚津子在战争年代最信赖的人,因为她从不对亚津子有半分的掩饰,亚津子见过她残酷的、几乎称得上毫无人性的训练方式,也见过她多次救下自杀的美咲、严厉斥骂日和与梓后,冷酷眼神中转瞬即逝的波动和颧上肌肉无意识的抽搐——她是不是真的有很多想说的话呢?亚津子不知道。

在以伊甸条约为掩饰的战争将要爆发的前夕,当四名小队队员们都聚集在黑夜笼罩的阵地中待命时,一次临时休息的空当恰巧为亚津子创造了和纱织二人共处的机会,她抱着冲锋枪走到纱织身边,靠在坑道旁,与纱织一起朝晦暗的野外望去。

“小纱……在想什么?”

“噢,亚……公主,你怎么还没休息?”

“睡不着,不可以吗?”

纱织沉默了,她并没有因为不服从命令而训斥亚津子。

“小纱,你说……我们这仗……究竟是为什么打的?”

“为什么打?”巨大的疑惑洪水般从纱织眼中涌出,“当然是为了惩治圣三一,惩治那些带给阿里乌斯苦难的人,我们要教会这个世界上的所有人,特别是那些陶醉在泡沫一样幸福中的蠢货……所有的事情都是没有意义的,阿里乌斯的愤怒必将告诉她们何为虚无的真理!”

“……是这样吗?”

亚津子捋了捋几缕纱织黑蓝色的头发。

“这是夫人说的吧?可是……我想知道小纱自己的想法。”

“……夫人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

“……我还以为小纱不会对我撒谎。”

纱织忽然浑身发抖,她把坑道边上的泥土捏得咔咔作响,手臂上的青筋几乎要在皮肤内崩断。

“我!我……”

她长呼一口气。

“我想要阿里乌斯……摆脱战争和黑暗,即使我不知道那样的生活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希望你们都能活下来,亚津子你,日和,美咲……我不知道是个什么样的活法,但至少……至少……”

纱织眼中的清亮其实只存在了短短的一瞬,一种异样的情感被愤怒裹挟着,很快就吞噬了她的理智。

“不……至少不会像白洲梓……不会像这个混蛋一样!这个该死的叛徒!她就是个该死的叛逆!让她去执行间谍任务就是最大的错误!她一个人在那里享受的那种……毫无意义的、愚蠢的、令人不耻的所谓‘生活的美好’,绝对不是我们要的生活!绝对!我从来……哪怕一次都没有认同过她的任何一个观点,为什么我完全驯服不了她?我就应该把那些破花烧……”

没有人说话,没有任何事情发生,日和和美咲窸窣的睡眠呼吸声此起彼伏,亚津子也只是静静地看着,然而纱织像是被什么东西中断了自己的宣泄一样,仿佛一个泄了气的皮球戛然而止。

“……对不起,公主,我失态了。”纱织把面罩拉上脸,“……既然睡不着,就待命吧。”

亚津子把自己厚重的全面罩戴好,用微弱的、小到除了自己以外不会有第二个人听得见的声音说:

“这就是你人生的追求吗……小纱……”

天渐明时,她听见了子弹上膛的声音。

“战争开始了,公主。”

透过面具的观察口,亚津子发现自己好像有点认不出纱织了。

“我一枪就能杀掉那个男人,一切都会顺利的。”

至于后来发生的一切,也许符合某些人的预期,但绝对超乎了亚津子自己的想象:初战的袭击十分顺利,随后她却差点为了拯救纱织而被炸死,战争的天平则因为各种原因不断朝“敌方”倾斜,在战争烧到阿里乌斯本土后,这片很久不被太阳光照的黑暗之地,还从未见过卷入了各方军队、古今势力密集交火的如此“热闹”的场面……

然而这些亚津子都见不到了——至少在那个纱织信誓旦旦“一枪必杀”的男人领导着阿里乌斯特别小队将她从献祭十字架上救下之前,外界的事情她都一无所知。

在痛哭流涕的纱织怀里醒来的亚津子只知道,她其实只是一个迟早会被夫人利用的牺牲品,阿里乌斯特别小队正式成为了各大院校通缉的战犯,以及最重要的——关于阿里乌斯的一切战争,终于都结束了。

亚津子就这样开始了人生迄今为止最为颠沛流离的时光,自她出生以来,还从未有过这样一段经历使她对世界的认识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她认识到了炮火和枪弹之外的生活,学会了更多园艺的技巧,见过了夕阳下的万顷碧波,懂得了与其他小队成员一起承担活下去的责任。

她不仅学会了爱人,还学会了被爱,她把对未来的美好祝愿寄托在紧扣十指的中间,她衷心希望自己能成为一个勇敢又坚强的人。

她不知道夫人是怎么被称为【老师】的那个男人推翻的,她曾询问过纱织,但纱织摇了摇头,她又去问美咲和日和,但她们也和纱织一样。

他……是怎么打败夫人的?

不过现在这些都已过去,今天的亚津子正站在这面将弹孔与硝烟的痕迹都粉刷干净的墙前,戴着顶深棕色的毛宽檐帽,在黑色连衣裙外还披着件浅青色的风衣。

就像被寒风吹了个措手不及,杂乱无章的回忆激得亚津子抖了抖身子,一个有些清冷的声音轻声问她:

“怎么了,亚津子?”

“噢……不,我没事,老师……”

亚津子已经很久没见过白洲梓了,她不知道现在的梓究竟过得怎么样,不过无论如何,终归是绝对比自己“有家不能回”的状态要好的。

但亚津子一直都与小队的成员在一起,她清楚地看到了战友们的变化,或多或少地,似乎过去的阴影正从她们身上慢慢消退。

十二天前是日和的生日,尘心——这个结结实实挨了纱织几枪,却最终幸免于难的男人,如期来到了小队的避难所。

当他把一个巨大得令四人难以想象的蛋糕摆到日和的前面时,日和差点激动得从烂石凳上翻了下来,即使纱织多次摆出队长的架势训诫她,就算身为寿星也要注意一下分蛋糕的公平和吃相,日和还是在大家宽慰的注视下,幸福地把最大份的蛋糕风卷残云扫了个干净。

亚津子“淑女”地吃掉了最少的一份蛋糕——从尘心带来的知识中,她学到了一些似乎更能体现她所谓“公主”身份的礼仪。她并腿侧放坐在日和身边,忍不住问日和:

“今天总吃饱了吧,日和?”

“嗯……嗯!只要有老师在,就一定能吃饱,不仅能吃饱饭,还有源源不断的新杂志看,我还可以把它们收集起来,不需要为了取暖把它们烧了……嘿嘿……”

日和满意地抹抹嘴巴,砸吧着嘴,拍拍肚皮说:

“能吃饱饭真的太幸福了!我这一辈子再没什么追求了,真的已经心满意足了……”

“这辈子……没什么追求了吗?”

“啊……嗯……”听见亚津子的喃喃低语,日和若有所思地挠了挠头,“也不能这么说……哦,那就祈求老师能一直都在我身边吧!这样我就不会再挨饿了,嘿嘿……”

“我们不能什么都太依赖老师哦?”亚津子敲敲日和的脑袋。

“诶?依赖吗?难道说……这也是老师手段的一种?呜哇……大人太可怕了,我早该想到世上没有什么白来的好运……”

七天前是美咲的生日,在新转移到的庇护所里,当尘心亲手把几乎等身大的熊玩偶抱到美咲怀里时,她虽然依旧嘴上嘟囔着“没有意义”“毫无用处”之类的话,手上却老实地把玩偶的毛攥得紧,在一阵极不符合她风格的热烈庆祝后,即使是她常年冰块一样的脸蛋,也偷偷泛起了晚霞一般的红。

“我的观点没有变。”亚津子只是要坐到她的旁边,连口都没开,美咲就突然说到,“我依然认为死是最好的,人这一生就该寻求自己的命定之死。”

“我也没有反驳你就是了。”

但是美咲把大熊摆到堆放自己装备的地方,从一个皱巴巴的破烂布包里翻出几个物件来:一个粗糙的熊木偶,一个破烂开线、补丁都补不住的熊玩偶,以及一个显然是近年的、但已被摸得发旧的熊布偶。

她沉默地把它们依次排好,小心地抚摸着、观赏着它们,就像在回顾自己战火纷飞却短暂虚无的过去。

“公主,我……其实还是会修正自己的观点的。”

“嗯?”

“现在……世界上也有和死亡一样重要的东西了……对我来说。”

其实美咲身上的绷带早已换了一茬新的,但亚津子再也没有见过她因为这些自残的伤口不可避免地感到痛苦——换句话说,亚津子其实再也没见过、也没听纱织谈起过美咲的自杀。

也许现在的这些绷带,只是些过去的提醒,或是对未来的启示?

今天是亚津子的生日。

前一天的夜里,亚津子一个人坐在避难所的窗台上时,尘心拿着大包小包的东西悄悄钻了进来,不动声色地坐在她的身边。

“……您为什么会在这儿?”

亚津子转过头去,轻轻吻了他的脸颊,又站起身坐到他大腿上,拉过他的双手,让他把自己紧紧地搂住。

“生日快乐,亚津子。”

“还没到呢。”

“就快了。”

尘心此刻居然破天荒地没有放开她,依然保持着搂住她的动作,但他也只是和亚津子一起坐着,瞧望着夜空的同一个方向。

“亚津子想要什么礼物呢?”

“您送什么我都开心……只要是您送的。”

“那为师就擅自做主了?”

尘心把新衣服和新鞋袜从包裹里小心地拿出来,把新帽子吊在手指上,朝亚津子晃了晃。

“我给你和她们都买了一些新衣服。”

快十几年了,亚津子只与军用装备打过交道,这些漂亮的衣服她从来只在其他地方的女孩子身上见过。

情不自禁地,她又吻了吻他。

“我在想,这辈子能遇到您,真是最好、最幸运的事了。”

“……是吗?”

“真的,”亚津子点点头,“您是我人生中最宝贵的一切。”

亚津子想象不到,也不敢去想象,如果在那场可怕的战争中,这个男人真的不幸死在了纱织的枪下,谁有能力揭破夫人利用阿里乌斯挑起争端的阴谋,谁有能力带领分崩离析的基沃托斯对抗不可预知的灾难。

如果不是这个男人走进了自己的世界,自己要在动荡不安的流亡生活中迷失多久,才能找到通向未来的通路,找到迈向阳光的大道……

其实纱织的那几枪对尘心来说根本就是无伤大雅,真正让他昏迷的是来自众神的【诅咒】。

“我很高兴你能这么说,这是你的认可。”尘心语气依旧很清冷,“但是……我不希望你这么说。”

“为什么呢?”

“‘人一生最宝贵的是什么?’,这是个很沉重很复杂的问题,我想……它应当是没有标准答案的。但有一点……我想我很明确。”尘心缓缓说道。

“对每个人而言,最宝贵的绝对不会是其他人的存在,每个人都是独立、有自由意志的个体,没有人离开了谁就活不下去。”

睡前剩下的时间里,亚津子和尘心没有再谈起这个问题。当尘心告诉她,明天有办法带她在外面的世界逛一逛时,亚津子却出人意料地选择了回一趟阿里乌斯,而不是到其他校区去看看。

“为什么会想到回阿里乌斯呢?明明为师可以提前知会其他校区的人,让她们今天暂时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也许……是因为我是在这儿出生的,我终究是个阿里乌斯人吧。”

与被亚津子和尘心转身离去后抛在身后的那面墙一样,阿里乌斯正在联邦学生会以及以圣三一为首的援助势力的帮助下抚平经年战火带来的创伤,许多过去被坍塌的废墟和破败的建筑掩埋的街区,现在都逐渐恢复了秩序。

在一些重建工作进行得相当完全的地方,城市绿化美化甚至都已初步复现了过去的样貌。

在那栋长期以来作为夫人指挥处的大教堂前,亚津子注意到了一个正低着头捡拾断木头碎石块的背影,这垂着灰白长发的女孩仰起倦怠的脸,仔细端详路过的二人,忽地就朝亚津子帽沿的阴影下投去讶异而热切的目光。

“啊!你……你是……你是公主殿下吗?”

“……诶?”

“别担心,我没有恶意。”她慌忙扔下手里的废料,摆摆手以示友好,“我……我叫灰妍……我只是……第一次如此近地看到你,感到很惊讶……当年夫人来到阿里乌斯前,我就已经在战场上拼命了很久了……我一直都记得,包括我所在的那个派系在内,所有人都想得到您,所有人都试图用您结束阿里乌斯的混乱……”

“……对不起,我只是阿里乌斯的罪人之一,即使现在也未能摆脱负罪之身。”

“不,公主不用过度苛责自己……”这位资历甚老的阿里乌斯学生恢复了平静,言语韵味足长,“……后来的事我们都知道,我们都是罪人,同时,所有人也都是受害者。”

她调转目光,将好奇投向了尘心。

“那么,这位是……”

“你好,我是沙勒的老师,我们应该是第一次见面。”

惊愕、欣喜和艳羡同时在那张脏兮兮的小脸上爆开,甚至当她看到亚津子与尘心如此近的距离时,在她灰色的双眸中还流出了一股难以掩饰的嫉妒。

“我……我只是听说过您,但这确实是我第一次见到您!我知道,是您将我们从夫人的洗脑和奴役中解救出来,也是您主导了其他学院对阿里乌斯的援助与重建工作……但我没想到,今天我竟然能见到您……”

她顾不上自己落灰的嘴,激动地吻了吻尘心的手。

“我什么也没做,我只希望你们一切都好。”尘心没有阻止她,也没有擦掉自己手上的灰。

“一切都会变好的……”灰妍快速松开手,拍拍衣服,像是在强行克制自己的激动一样,拘谨地把手背到身后,站在亚津子面前,虔诚又认真地低语道。

不知道怎么地,亚津子如受感召,仿佛听到过去正在面前的大教堂里呼唤着自己,她看着面前恭敬的阿里乌斯学生,转头对尘心说:

“老师……非常抱歉,能让我和她在这儿独处一下吗?”

尘心看了眼教堂,心领神会。

“去吧,我在外面等你的。”

亚津子和灰妍一起走进残破的大教堂,即使辉煌不再,教堂精美的石刻与内饰依然传达着让人无法忽视的威严与厚重。

在教堂的最深处,当二人站在落灰重重的亚麻地毯上,凝视着面前残破的十字架时,灰妍先开了口:

“我听说……当时您就被钉在这儿,对吗?”

“……嗯,是的。”亚津子点点头,“人生真是不可想象……我还小时,哪里想得到日后会遭受这样的劫难,濒死时挂在十字架上,残存的意识又怎敢想自己如今的未来?我总担心,自己是不是已经麻木了,麻木到对苦难习以为常,麻木到不再想去思考……”

灰妍没有接上亚津子的话,她说:“我是在不见天日的地道里出生的,一出生就握着弹匣和手雷,会说话前就学会了开枪,我打过的仗比我吃过的饱饭都多,喝过的干净水还不如流过的血一半,但即使如此,我也没有麻木过……反而越是这样的痛苦,越促使我去想,究竟是什么导致了阿里乌斯的苦难?”

她低着头,几步向前,拭了拭十字架前崩坏的宣讲台上的灰。

“是自我们被迫退出圣三一开始吗?那然后呢?是自我们断绝了援助,开始了不见日光的生活之后吗?那然后呢?还是我们沦为夫人的走狗?……我们总是在打仗,打自己人,打其他人,甚至想打整个基沃托斯……我们到底在打什么呢?为了仇恨?虚无?为了什么?”

“那你想明白了吗?”亚津子问她。

“没有,我不但没想明白,我还把自己搞乱了。”灰妍苦笑着摇摇头,“最后为了摆脱这种混乱,我问我自己究竟想要什么——当然,是在夫人被驱逐出阿里乌斯,一切的战争都结束了以后。我每天都按分派给我的任务劳作,就在这个大教堂附近拾荒、清理,于是我就一边工作一边想。这么长时间过去了,重建工作终于要安排到这个区域了,可我还是没想明白,直到……”

“直到?”

“直到我遇见了你和……和老师,公主。”灰妍的眼中忽然泛起了泪花,声音也开始高扬起来。

“我不明白……”

“告诉我,公主。你……喜欢他,是吗?”

“……嗯。”

“你可以和他一起到外面的世界去,即使身为通缉犯,也总是有办法的,是吗?”

“……嗯。”

“他会给你买新衣服,给你买新鞋子,给你买你喜欢的一切,是吗?”

“……嗯。”

“……你也可以……对他说,我爱你,对吗?”

“……”

亚津子沉默了,但这女孩笑了,晶莹剔透的泪珠从她的眼角滚落,像一粒粒在蚌肉中揉了成千百日的珍珠。

“这就是我想要的……这就是阿里乌斯缺失的,在苦难中已失去了太久的东西……感谢上天,在我生日这天让我理解了这一切。”

理解其实是个很难描述的过程,它并不是酝酿了许久的水到渠成,也不是量变到质变的突然爆发,就像亚津子没有长久地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也没有因为面前女孩难以理解的话而突然开窍,她只是感觉有什么障碍开始在心中土崩瓦解,巨大的后劲冲上脑门,让她在自己的脑海中踉踉跄跄。

亚津子好像听见尘心在门外叫她。

“……你刚才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吗?”她问女孩。

“嗯……是的,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的生日……即使从未有过庆祝的机会,我也常常怀着能降生于世的感激,感激自己,而非感激这个充满苦难的世界。”

亚津子确切地听见了尘心的声音,不仅是尘心的声音,还有其他熟悉的人的声音。

“我也是,我也没有忘记过自己的生日。”亚津子朝女孩挥挥手,向她道别,“那么,祝你生日快乐。”

“谢谢你,公主,祝我生日快乐,一切都会变好的……”

亚津子朝大教堂的大门走去,朝射入门内的阳光中走去,在最艰难的日子里,阿里乌斯甚至连分到一小份阳光都是种奢求。

在愈发炽烈的日光中,她感到空气是前所未有的清新,她看到门外朝她挥手的尘心,看到小脸浑圆的日和与浅浅微笑的美咲,她还看纱织坐在废墟上,而梓就站在她的身边,递给她一个又白又肥的玩偶,她听不清梓说了什么,只是分辨出梓的口型,仿佛是抱歉,仿佛又是邀请。

亚津子并不是突然间就明白了这个道理的,她也从没有长久地去刻意思考过这个问题的答案,只是在过去的那许多个瞬间——譬如梓没有说完的话、日和再简单不过的追求、美咲对死亡的执念、尘心不太明确的解释,以及阿里乌斯学生真情流露中,以十几年战火与苦难为代价,使她在这个呱呱坠地的周年纪念日里说出了她需要的答案。

亚津子流出了生日的第一滴眼泪。

“我终于明白了,人一生最宝贵的,莫过于能在阳光下自由地呼吸啊……”

“自由……”尘心听后只是轻轻摇了摇头,他什么也没说,但他什么都知道……

人生而自由,但无往不在枷锁之中。

即使是在阳光下,也必然会有无数双眼睛在阴影处盯着你。

但是此刻,他什么也没说。

在即将离开的时候,尘心回过头看见灰妍继续垂着灰白色长发清理着教堂周围的废料。

他稍稍提高音量:“灰妍。”

两位少女在教堂之内的对话尘心听得清清楚楚,这真不能怪他偷听,主要这个教堂实在是太过于破败了,四处漏风,而尘心本身又是神明,感知力本就远超常人,哪怕不去刻意听,他也能清楚听到两人的对话。

听到呼喊,灰白色长发少女直起腰身,疑惑地转过头看向他。

“生日快乐。”

“谢谢……”

脏兮兮的脸蛋上流下干净清澈的泪水,泪珠落下,滴在一朵从废墟里长出来的野花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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