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连下四五天,阳柯泉和青玉穿着蓑衣,带着斗笠,骑在高头大马上,他们不断地大声吆喝着,指挥着。
泥泞山路坑洼难行,洪水冲刷着泥浆、石子、枯草、藤条,满载铁矿、铜、锌等原材料的货板车,前前后后有几十辆。
一些农夫和士兵围在一辆车辕旁,一架板车的车轮陷进了一个大坑里,两位农夫蹲在地上,一人双手扣住车轮,使出了吃奶的力气,一人拿着大石块夯进水坑里。
他们全身湿透,粗糙的麻衣上沾满了淤泥嘎子,这些农民全是污首垢面,埋汰得很。
一位高瘦的士兵甩着马鞭,跟着农夫的节奏,试着利用驽马的力量,让车辕从水坑里爬出来,经过一番折腾,终于爬过了水坑,周边所有人一阵兴奋。
青玉露出笑脸。
一路来,这种情况,他们已经遭遇十几次了。这也怪不得,这次阳北贤好大喜功,因此,车上的铁矿石远超标准载重量。这使得板车更容易陷进深坑,而每一次陷入都要浪费大半个时辰。
大雨大大延缓了他们的速度,也增加了这趟旅程的难度,他们一行总计有将近一百人。
尽管带着斗笠,但是大雨无所不至,或直或横或斜,雨水还是将所有人淋成了落汤鸡,一个个都显得湿漉漉的,狼狈不堪,唯有一个人例外。
那就是青玉。
“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诸葛辰妃大概就是从这句古语里摘取了“青水”两个字,而她的妹妹青玉有着跟青水一模一样的容颜。
只见这位16岁的女孩,在雨水的清洗下,如一朵芙蓉花,她质朴纯洁,毫无雕琢之感。她的一颦一笑,如夏日清风。
矿区大公子阳柯泉依旧把她当做一位普通的奴隶,在出发之前,他是这样要求的:“我需要一位女奴服侍,打算将她带上。”
矿主阳北贤在青水身上瞄了瞄,发现这位少女清丽脱俗似小家碧玉,又看了看自己这位品行端正的长子,心里露出狡黠的笑意。
他想着,五年了,柯泉这小子脑袋总算开窍了,于是,他悻然同意。
可是,二公子阳臻麟却不高兴了,他气愤道:“我要她服侍我。”他紧紧盯着青玉,跟大哥阳柯泉针锋相对。
阳北贤大概猜出了一点端倪,但是他怒道:“你大哥的这点要求难道我还能不答应吗?这天下漂亮的女子数不胜数,你小子能不能有点追求!”
后来,出发的时候,青玉看到,阳甄麟身后跟了两位如花似玉的女奴。不过有意思的是,阳甄麟还是对她做出了挑衅的手势,似乎是在告诉她:“等着瞧,这事没完,接下来有你好看。”
阳柯泉浑然不当回事,他的脸冷得像块寒冰,对着青玉淡淡说道:“快去准备准备,我们即将远行。”
青玉在矿区黑木屋的食堂边上,约见了酒仙岑夫子、柳红、柳青三人。岑夫子说道:“难道不可以再要求阳柯泉公子,再多带三位奴隶吗?”
柳青带着一种渴望的眼神,柳红则意兴阑珊,对她来说,只要大哥柳青在身边,就心满意足。
青玉知道,她最喜欢念叨这句话:“人生何处是归途,吾心安处是吾乡。”
柳青就是她的“心安地”。
青玉脸现为难之色,她知道这不是自己能决定的,安慰说道:“放心,我一定会回来,回来了咱们再想办法,离开这里。”
岑夫子默默地走开了,他继续喝着青玉给他带过来的浊酒,高声唱道:“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青玉最后见的人,就是来自遥远的白帝城的冷面杀手皋笛。
皋笛依旧是矿区军官打扮,眼神刚毅,极具神秘感,青玉叫道:“你得帮我照看我的三位朋友。”
皋笛回应:“这个自然。”
青玉略带玩味地说道:“我想学你的杀人技,这是我们的约定,我想去夔门,看看大禹石像。”
皋笛依旧一字千金:“缘分到了的时候,这些事情就一定会发生。你现在要去的地方是岷山,而不是云梦大泽。”
青玉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说道:“我会回来的,快的话,三个月。”
皋笛继续说道:“我有自己的使命,我想回去一趟,说不定在某个时刻就出发了,我在矿区十年了,天下行走有自己的归途。”
青玉问道:“回去干嘛?”
皋笛脸上带着一种神秘,他边走边说道:“千面之神有自己的召唤,我们信奉死神,死神的信徒分布在整个神州大陆,必要的时候,信徒会回到信仰之地,供奉千面之神。”
青玉第一次听到”神州大陆”这个词,这好像是一个陌生的地方。但是她时间不多了,她说道:“后会有期。”
皋笛回道:“后会有期。”
青玉小时候就听青酆大帝说过,在整个都广平原的大陆上,有两条主要的生命之河,一条发源地在岷山深处,出口在芒城都江堰的岷江,一条肇始九顶山、再从龙门山流淌出来的沱江,这两条“母亲河”带来了肥沃的土地,带来了丰富的水资源,让人们生活衣食无忧,安居乐业,土里长出来的水稻、大豆、高粱、黍、玉米等可以用“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来形容。
他父亲青酆曾经自豪的说过:几百年前,最伟大的城邦在岷山深处,几百年后,最伟大的城邦在都广平原。
青玉目前对“最伟大城邦”的理解还不甚深刻,但是她对“母亲河”的形容却心存疑虑,特别是在湔江和毗河、石亭江三江交汇之地——金堂地区,涛涛江水翻涌不止,滔天巨浪将岸边的艋舺吹翻了,将沿途的木屋、鸡圈、猪舍、祠堂、庙宇冲垮了,河流里漂浮着木桩、枯材、腐木、茅草、石板、大青柚、香蕉等。
阳柯泉伫立在一棵红杉树下,撑着油纸黑伞,他望着滚滚铁流,翻腾不息,沉默不语。
青玉立在青苔上,怒道:“人们都说水是生命之源,我看这水是罪恶之源。他们害得百姓流离失所,勤劳一辈子的成果付诸东流,最后只能背井离乡。你看看,”她指着水岸边,对衣不遮体的母女说道,“他们在捞什么东西,好像是棉被和簸箕等。如果没有这洪水,这些东西就不会被冲走,他们也就不会如此仓惶了。”
阳柯泉不知道该做何解释,他只是觉得,任何正在发生的灾难就如同人类身上的疾病,其实都是有先兆的,在没出现问题之前,就应该把隐患排除掉,比如上古先贤说“未雨绸缪、防范于未然”等,说的就是这个意思。
他叹息一声,说道:“其实洪水是年年都有的,只是人们没有在洪水发生之前,把河道疏通。我记得《黄帝内经》中就说过‘是故圣人,不治已病治未病,不治已乱治未乱。’”
尽管他这样说,但是看到周遭的惨状,他内心不是滋味。
青玉在宝墩新城生活了十多年,阅历也许不是太丰富。从学识储备来说,她比眼前这个20岁的矿主长子多的多。
在城内,关于上古时期的书籍,比如《尧典》、《舜典》、《虞书》、《皋陶谟》等,她随时可以拿来翻阅,《黄帝内经》她同样听大学士莫长青讲过,只是没这个兴趣深究,她的记忆力是惊人的,她记得老弟青云念到过关于大禹的传说。
于是嘴里念叨:“青水洪水滔天,鲧窃帝之息壤以堙洪水,不待帝命。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帝乃命禹卒布土以定九州岛。禹娶涂山氏女,不以私害公,自辛至甲四日,复往治水。禹治洪水,通轘辕山,化为熊。”
她明白,这是《山海经》记载的。
阳柯泉于是问道,“大禹是谁呢?”青玉也是似懂非懂,她把她知晓的大概讲了一遍,说道:“大禹是二千年前一位帝王,他是黄帝的后代,跟黄帝一样有经纬之才,继位后,将天下划分为九州。治理国家很多年后,在涂山召开了“问责与自责”的大会,因为九州各地贡献的青铜太多,于是仿照上古先帝打造了九个青铜鼎,鼎上铸满各地的风物人情,山川河流,奇珍异兽等,待九鼎铸成以后,全部集中到大都阳城,这些青铜鼎威武霸气,气象宏伟,彰显着国家的昌盛,同时寓意天子至高无上的权利,也是大禹一统天下的象征。”
阳柯泉似乎对统一天下并无多大兴趣,只是说道:“他做了哪些对后人有益的事呢?我记得好像有本《黄帝内经》,就是黄帝留给后人的医书。”
青玉对矿主公子刮目相看,她睁大眼睛盯着他,表示不解。在她看来,不管是矿主阳北贤还是他弟弟阳臻麟等,或者保墩城的青海,他们对权利的欲望,简直是寝食难安,渴望至极。哪知道,眼前这位跟那个憨头小子乔一一样,视权利为无物,或者说,至少把权利与名誉等看得很淡。
青玉继续说道:“你刚刚不是说,人们要提前治水吗?圣贤大禹留给后人就有宝典《大禹天书》啊,里面全是他治水的经验,据传,他被当时的人们称为治水英雄。我记得有智者说过,龙门山有九条江,都是大禹开凿或者疏通的。圣贤说‘龙门伊阙天所为也,禹治之耳。非山横其前,北雍不流,禹始凿而辟之,然后通也’。”
阳柯泉听到这里时,突然撇过头来,看了看青玉,似乎这个时候,他才对先贤大禹感兴趣。
实际上,他是被青玉吸引了。
青玉不曾想他突然转过头来,她一阵惊慌,两抹少女坨红瞬间在酒窝里晕染开了,她急忙娇羞地低垂着头,扭捏一旁。
20年来,阳柯泉在父亲的熏陶下,有过对权利的觊觎之心,他知道权利代表一切,上古圣贤说“群雄逐鹿”,这只鹿其实就代表权利。而且此次货物交割,即是他父亲委派的使命,目的也就是让他兄弟俩在都广平原开创自己的事业。
可是,他明白权力带来的伤害。比如他的叔叔阳江就因为这个而跟父亲反目成仇,然后引发了后面一连串的悲剧。同时,这些年来,他也看到过一些大家族在追逐权利的路上,掉入了万劫不复之深渊。
他还记得叔叔说过:“人生疏忽一梦中,何必深深固权威。”在匆匆百年岁月中,除了权利,还有太多值得用心体验的东西,比如山水之秀美,比如人间之道义等。
他瞅了瞅青玉,他认为这不是一个普通的奴隶。如果是单纯的山村乡野间抓来的女奴,即便她有着秀美的容颜,但一定没有如此广泛的学识,这个女孩明显的学富五车,聪明灵慧,他隐隐约约猜到,这是一个大贵族或者王侯将相的公主或郡主。
可据他所了解到的,整个矿区周边100公里范围内,所有大家族里,没有一个这样集美貌与智慧于一体的公主存在。
显然,她一直在隐藏她的身份,她的名字“江水灵”估计也是假的。
青玉显然没料到,自己在无意之中,露出了行迹,但是她明白,这个矿区长子,是一个好人。
青玉不知道阳柯泉内心的想法,只是继续说道:“在大西海尽头夔门口,伫立着数百丈高的大禹石像,其实就是人们为了纪念他治水的丰功伟绩而打造的。”
阳柯泉对大禹石像略有所闻。只是点头回道:“原来如此。”
青玉继续说道:“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大禹在天下名山大川种治水,一去就是八年之久,三次到了家门口也没有回去。他的妻子涂山氏,可是一位美丽温柔秀外慧中的贤惠女性。”
阳柯泉感叹于这个女奴的博闻强识,此时微雨清宁,细风舒畅,他们在一座山头,安营扎寨。
到了今天,阳柯泉才真正对这个女奴有了一定的了解。他也明白了那个18岁的小伙乔一,为何对这个女奴如此情有独钟。这个女孩除了天生丽质之外,气质上或者骨子里,自有一种吸引力,类似于“清风不语,蝴蝶自来”的意味,但她自个儿浑然不觉。
阳柯泉竭力压制着心神,此前,他自信有“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的信念,但是在这个女孩面前,他似乎做不到绝对的矜持。
他不再看她!
他依然相信自己能坚持住固守的信念。况且,当他看到乔一被强行带走时,那种伤心欲绝与肝肠寸断,他明白,他不是一个横刀夺爱或者轻易破除信念的人。
出于一种坦诚相见的心理,他打算从侧面来打探打探这个叫江水灵的女奴身份,尽管他明白,她隐瞒身世必定是有不得已的苦衷,但是他相信自己能帮助她。
正当他准备开口之时,在后方的货物车旁边,突然出现一阵骚动,人群惊慌失措。青玉率先冲了过去,她明白,这趟旅程不容有失。
阳柯泉步子迈的比她更快,也更大,他率先到了骚动处,发现原来是一些绿林好汉。他们嚣张跋扈,颐指气使。
命途多舛,日子难捱,他们是来劫持矿产原料的。
阳柯泉向前说道:“各位兄弟,有话好好说,出门在外,多一个朋友多一条路。”他话还没说完,对方根本不想听他聒噪,已然露出了兵刃。
青玉在一棵大槐树下,叫道:“蛇打七寸,擒贼擒王。”
阳柯泉看到这批莽汉不知所谓,知道不展示一点冷酷手段,他们决不罢休。
于是,他抽出了双刀,大喝一声:“朋友,看刀。”倏尔,将他那快如闪电的双刀技能使将了出来,山村莽汉不知利害,两位莽撞上来,胡乱招架,没挡两三招,手中兵刃便被砍了下来,他们吓得冷汗涔涔。
阳柯泉无意取他们性命,让他们去了。
阳氏家的护卫队在青玉的指挥下,将另外一些大汉打得落花流水,满地找牙。
待林中安静后,青玉清查货物总数,发现没有损失,她朝阳柯泉点了点头。
矿区大公子严肃说道:“此处已被盯上,不是久留之地,大家收拾一下,咱们去下一个目的地。”
随后大部队一番休整,开始向平原地区进发。
奇怪的是,这些绿林好汉成了一个棘手的麻烦。此时几十里,他们似乎发现了阳柯泉不是一个冷血的领导者,一直尾随着,逡巡在左右,很明显,在不同地点不同路段出现的这批好汉,其实是一路人,他们有着相同的穿着打扮和共同的目标。
而且,让人意外的是,他们目的并不是车上的矿物。
更人气愤且后怕的是,整个队伍在周旋期间损失了两个人。这批绿林强盗,别有用心。
士兵和农夫们在窃窃私语,后怕至极。
阳柯泉一脸踌躇,他想着:难道要下重手吗?可他们只是一些普通的乡村野夫,冒险作乱,或许,仅仅是为了家人的一口米饭。
青玉显然发现了其中奥秘,只是她还不能百分之百确定,并且,他不想让阳柯泉难堪,于是在他耳边说道:“下次,我们抓一个好汉来问问。看看他们到底有何目的?”
阳柯泉说道:“此计甚好。”
即将过掉金堂地区,刚要踏上平原的椿树林时,埋伏在左右的绿林好汉又窜了出来,这次阳可泉依葫芦画瓢,双刀使得“虎虎生风”,然后青玉飞来一根竹条,将一个粗布麻衣的中年汉子挑倒了。
阳柯泉长臂如猿,抓小鸡般将他提起,用眼神将他唬住。
青玉柳眉倒竖,问道:“叫什么?你们这些人,有何目?从何招来!”
“我叫严伟,我,我跟他们一样,…就想抢点…”严伟身体颤抖如捣蒜,但是闪烁其词,明显狡辩。
阳柯泉脸色一变,双手用力。
严伟“唉”着一声,呻吟不止。
青玉从地上捡来一炳钢刀,在他面前“刷刷”两下,怒道:“如实回答,不然卸掉你这只手。”
严伟吓得屎尿流了一地,他如实说道:“我们是受一个叫阳臻麟的将军指使。”
只这一句话,青玉已经全部明白了来龙去脉。
她恐吓道:“快点滚蛋,小姐我今天心情好,双手不想染血。胆敢再犯,下次可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严伟吓得脸色苍白,缩成一团,然后连滚带爬,消失于草丛中。
此后半个时辰,整个队伍在沉默中前行。青玉脑袋思绪如麻,她想起了出发之前,阳臻麟眼神中那鬼魅的笑意,看来,这一切都是因她而起。如果当初,她不跟阳柯泉随行,那么这支队伍的行进速度不会如此之慢,再加上连绵大雨耽误了好几天,他们的行程更加紧迫了。
矿主这次交待的任务,可不容有失。
她陷入深深地自责中。
但是阳柯泉却明白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青玉固然是其中一个原因,可实际上,有没有她,这一切依然会发生。
他明白,近几年来,这个同父异母的老弟,一直跟在自己较劲,这次矿料交割的任务,父亲在他们身上寄予了很大期望,假若可以让对方失败,而自己独得成功,那么受到父亲的青睐不说,在心态上也能获得全面的满足感。
这可比单纯完成任务更加让人振奋。
“他早就想羞辱老哥了!”阳柯泉这样想着
青玉急切道:“都是因为我,如果当初我待在矿区不出来。”
阳柯泉依旧冷面道:“不怪你,这跟你无关,咱们加紧赶路吧,后面估计还会遇到更大的麻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