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泽被妈妈突然这一句,问得有些没有反应过来。看到妈妈的眼神,武泽马上明白了,“你知道了?”
“知道了。下午你魏叔叔打电话来了,我才知道这件事的。”
“我也是上午才接到通知的,准备回来当面和你说,说得更清楚些。”
“你是怎么想的呢?”宗文茵把一个削好了的梨子递给了武泽。
武泽用缓慢的语气说道,“我主要是担心你。”
当年父亲的去世,让武泽意识到,生命是如此的脆弱。尤其是你生命当中非常重要的一个人,转瞬间就离开这个世界,再也看不到他的音容笑貌,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难以承受的痛苦。可以说从那时候,武泽开始思考这个严肃的问题。
世上万般哀苦事,无非死别与生离。
今天,武泽又不得不再一次思考这一问题。他如何放得下母亲呢?
“我有什么可担心的呢?不用你操心。今天你魏叔叔已经把情况都给我说了。现在国家正是用人之际,需要你承担对国家的责任。你建智哥哥也需要你,你没有理由拒绝。于国于家,于情于理你都无法回避,”在机关工作了一辈子的宗文茵,在大是大非问题上,态度非常鲜明。
武泽低着头,陷入了沉思之中,停了好一会才说,“这个道理我懂。”
接着又是一阵沉默。
“你知道,为什么我和你爸爸成为了一家人?为什么他走了以后我没有勇气再成家?”过了一会,宗文茵打破了沉默,她放下手中的水果刀,用抽纸擦了擦手。
“我和你爸爸是同学,我最佩服和喜欢你爸爸身上的一个优点,就是他那强烈的事业心,无论在什么情况下,他都没有丝毫松懈。在学校如此,工作以后还是如此。我的学习成绩也不差,本来我也是搞业务的,但是成了家以后,家里这一摊子总得有人操心吧,两个人都去忙事业,就无法顾及家里了,谁来照顾你呢?所以我就改做行政工作了,这样才有时间照顾家里。”
武泽看着妈妈,平时妈妈很少聊这些事。
“因为我懂你爸爸,了解你爸爸,所以才一直支持他的工作。虽然他走得早,但我觉得他一直在我身边,这也是我这么多年来的精神支柱,我实在无法再重新去了解另一个人,重新开始生活。”
“妈妈,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以后的日子还长呢……”
“你就是我的生活,全部!”还没等武泽把话说完,宗文茵就打断了他。
其实武泽最难以说出口的是,万一出事怎么办?更具体地说是妈妈怎么办?他本来也想把组织上对家人的政策说一下,安慰一下妈妈,但转念一想,如果这样说,言外之意就有安排后事的意味。这话虽然让人难以接受,但就是这个意思。在传统观念里,不论是在言语上还是行动上,总期盼着图个吉利,不吉利的话尽量少说或表达得婉转一些。
妈妈在思想上、感情上能不能承受呢?这个念头在他心里来回翻滚,终究还是没有主动说出口。
宗文茵哪里不懂这个道理呢?做任何事情都会有风险。走路都有可能不小心摔倒,更何况还是人类没有涉足的外太空。她明白,这个“万一”,没有人能够打包票,也没有人敢说绝对没有问题,所以她在思考,如何解除武泽的思想负担。
“你知道吗?”妈妈接着说道,“几十年来,我也看到了太多的人平淡地度过了一生。来了,又走了,也许这是其它人自己的选择。但你爸爸觉得,人活着的意义究竟是什么?他不愿意平平淡淡过一生,要让生命更有意义,就像你爷爷说的那样:生命不是简单地重复。”
这句话,武泽从父亲口中亲耳听到过,今天又从妈妈的口中说出来,武泽感到其中的份量格外厚重。
“也许这就是宿命吧。你爸爸为了暗物质事业奉献了自己,我本以为你当了医生,就可以安安稳稳地度过一生,没有想到,和你爸爸一样,间接地参与了同样的事业,说心里话,我真为你们两爷子感到高兴和骄傲。”
“妈妈,我可能有些辜负了你们的期望,我真没有那么远大的抱负。你还记得吗,在我小的时候,有一次建智的奶奶生病住院,我们去看她。在医院里,我看到奶奶是那么的痛苦,那个时候我就想长大了当医生,解除人们的病痛。”
“记得,怎么不记得。她们那一代人年轻的时候生活很艰苦,受了不少的罪,好不容易把你魏叔叔培养出来,到了该享福的时候又得了重病,最后还走得那么痛苦,真是个苦命的人啊。”
“还有一件事情对我影响很大。爸爸出事后,我听说当时爸爸和驾驶员都还活着,正好有路过的村民发现了,也赶到了现场,但是村民们没有急救知识,失去了最宝贵的抢救机会,就把爸爸耽误了。那个时候我更下定决心,长大了一定要当医生。”
听到这里,宗文茵从茶几上随手拿上纸笔,在纸上写了几个字后递给了武泽,武泽接过一看,只见上面写了四个字:吾泽众人。“这就是我和你爸爸给你取这个名字的含义。”
武泽拿着纸条,静静地看着,半天没有说话。
宗文茵清楚武泽的心思,他是放心不下自己。她当然看得出来,也能够理解。难道这就是孝吗?在宗文茵看来,如果让自己的孩子天天围在身边端茶倒水,那不是孝,那是自私,极端的自私。一个人,不仅仅是家庭里的人,也是一个社会的人,国家的人。作为父母没有权利把孩子绑在身边,一个本来有更大作为的人,常常就毁在“孝”字上。天底下没有哪个家长愿意自己的孩子碌碌无为一生。孩子应该有自己的生活,有自己的追求,有自己的幸福,对国家对社会有更大的作为,这才是最大的孝。生命的意义并不在于时间的长短,而在于是否活得有价值。现在,国家需要他,是对国家的忠,多么难得的机会啊,这才是忠孝两全。宗文茵有什么理由拖武泽的后腿呢?
武泽看着这四个字,沉默了半晌,他知道这是家人们对自己的期望,然后说道,“妈妈,您放心吧,我不会让你们失望的。”
“我们都相信你,”宗文茵特地用了“我们”,自然包括在世和不在世的。说完又深情地说了一句,“我的泽仁长大了!”
宗文茵说完就起身进到卧室里,不一会,拿着一个黑色皮包走了出来,她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皮包,拿出了一个深棕色的笔记本,武泽一眼就认了出来:这是父亲出差时带走的那个笔记本。
“这是你爸爸留下来的,我一直保存着,现在可以交给你了,你带上它,空闲时间看一看吧。”
“都写了些什么?”
“工作笔记,还有一些心得,留着吧,也是个纪念。”
“你看了吗?”
“我只是简单地看了看前面,实在看不下去。每次拿起来都想起了你的爸爸,想到他就让我伤心,睹物思人啊!”
“好吧,我一定好好看看,”武泽也像当初父亲那样,用手将内页快速翻了翻,虽然没有细看内容,但那些笔迹武泽还是非常熟悉的。
晚上,武泽毫无精神地一头扎在床上,被子也没有顾得上盖,就在床上躺着,混乱的思绪理也理不清。
他长时间没有睡着。
夜里,宗文茵两眼直直地望着天花板,不知道她希望看见什么?她想看到什么?在床上翻来覆去地睡不着,为什么爱人早早地离她而去,好不容易把武泽拉扯大,现在也要离开她。
为什么?这是为什么!
她捂着被子,压低了声音,伤心地大哭了一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