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昌城外那片临时安置点,仿若被世界遗忘的悲苦角落,深陷于灰暗泥沼之中。
天空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浓云沉甸甸地压下来,密不透风,一丝光亮都艰难挤入。
凛冽寒风如刀刃般呼啸穿梭,割过残败的营帐,发出尖厉嘶吼。
泥泞小路纵横交错,成了一汪汪浑浊泥沼,混杂着垃圾、粪便与腐叶,散发出熏天恶臭。
每一脚下去,泥浆四溅,“咕嘟咕嘟”地冒着令人作呕的气泡,仿佛大地也在悲叹这沉重苦难。
简易帐篷七扭八歪地扎在泥地里,被暴雨反复捶打、狂风无情撕扯,布面满是裂口,像破旧抹布在风中摇摇欲坠。
绳索崩断耷拉着,桩子摇摇欲倒,岌岌可危地庇护着里头的百姓。
走进帐篷,更是满目疮痍。
一家老小蜷缩相拥,孩童们瘦骨嶙峋,肋骨根根分明,手臂细如麻秆,小手攥着大人衣角,指甲泛白。
蜡黄小脸沾满污渍,深陷的眼窝藏着无尽恐惧,干裂嘴唇起皮流血,偶尔迸出微弱抽噎,哭声被风瞬间卷走。
妇女蓬头垢面,发丝凌乱糊在憔悴面庞,眼神空洞绝望,怀中婴儿小脸青紫,气息微弱,干裂小嘴徒劳寻着干瘪乳头,微弱吮吸声揪人心肠。
壮年男子们瘫坐泥地,衣衫褴褛、污渍斑斑,补丁层层叠叠。
有人目光呆滞望着帐顶,仿若灵魂出窍;有人弓身剧烈干咳,每声都震得胸腔起伏,咳出暗色血丝,溅落在泥地上。
老人们哆哆嗦嗦挤在角落,满是冻疮的手脚红肿溃烂,关节肿大变形,佝偻身子颤抖低语:“老天爷哟,咋就不给条活路……”
安置点边缘,几个灾民正刨着泥坑,私自偷偷埋葬逝去亲人。
没有棺木,仅裹着破旧草席,单薄得可怜。
他们手持简陋木锹,一下一下机械挥动,泥土裹挟着雨水溅在脸上、身上,和着滚滚热泪,淌出数道泥痕。
周边野草丛生、残枝败叶堆积,几只瘦骨嶙峋的野狗流着涎水,眼中闪着幽绿饥光,来回逡巡、低声咆哮,似在伺机而动。
寒风肆虐,吹起阵阵尘土与哀怨,整片安置点哭声、咳嗽声交织回荡,仿若阿鼻地狱,煎熬着每一个脆弱灵魂。
望着这一切,朱棣心中不由得一阵抽痛。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燕王殿下,此般惨状,实乃苍生之劫,却也似有天数。”
姚广孝双手合十,低眉垂目,看似悲悯,心中却暗自思忖:此正是撩拨殿下野心之良机,定要相机行事。
朱棣眉头紧锁,望着眼前悲凉之景,心中一阵绞痛,暗自想道:本王身为燕王,百姓受苦至此,实乃本王之责。
然这天下大局,牵一发而动全身,该如何是好?遂沉声道:“大师,百姓受苦,本王痛心疾首,如何能解此困厄?”
姚广孝微微抬头,目光中闪过一丝精芒,又迅速隐去,轻声道:“殿下,此虽为困厄,然老衲观星象、察天命,却隐隐有不同之感。殿下可知,如今这天下大势,看似太平,实则暗潮涌动。太子柔弱,恐难承大统,诸王皆有心思。殿下雄才大略,若仅安于这一方封地,救得眼前百姓,却难解天下百姓于倒悬。”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朱棣神色,见其有所动容,心中暗喜。
朱棣神色一凛,心中一惊,斥道:“大师莫要胡言,本王对父皇忠心耿耿,对大哥亦敬重有加,岂有他念?”
可心底却泛起一丝涟漪,这天下大势,自己又何尝不曾思量?
姚广孝轻轻一笑,道:“殿下且莫急。老衲深知殿下纯善,然殿下细想,若得天下,便可定乾坤于一统,施仁政于四方,令这世间再无如此悲苦之景。殿下之能,远超诸王,若错过这天赐良机,岂不是辜负了上苍之意,更负了这天下苍生之期盼。”
他巧言蛊惑,盼能点燃朱棣心中野心之火。
朱棣心中一震,背过身去,望着那破败的帐篷与受苦的百姓,久久不语。
他心中犹如翻江倒海:本王若举事,必是一场血雨腥风,然这苦难百姓又该如何拯救?天下苍生与君臣之义,该如何抉择?
姚广孝见状,又缓缓道:“殿下,当断不断,反受其乱。古往今来,成大事者,皆有非凡之决断。贫僧夜观星像,当今太子龙气羸弱,乃是早夭之像,其长子亦是如此。未来,祖皇死,天下崩。殿下若举义旗,老衲愿倾尽所能,助殿下成就大业。”
朱棣缓缓转过身来,目光中多了几分复杂与沉吟,道:“大师之言,本王需细细思量,此事关乎重大,不可草率。”
他心中既纠结于忠义之名,又难以抑制对平定天下、解民倒悬的渴望。
更重要的是,之前季如风提到他乃永乐大帝,如今结合姚广孝之言,平静的心湖便起了丝丝涟漪。
姚广孝心中暗喜,却仍平静道:“殿下英明,然如今时机未到,当收敛心神蛰伏起来。”
说罢,他双手合十,低诵佛号,只是那眼角余光,却始终留意着朱棣的神情变化,仿若一场惊天棋局,已悄然布下关键一子。
朱棣本就是皇子当中,最像朱元璋之人,胸怀天下,志向远大,只可惜造化弄人,头上压着数座大山。
纵使朱标早夭,上面还有两位兄长,如何能轮到他?
朱棣陷入深沉的思索,眉头紧蹙,犹如被命运的谜题所困扰。
他的内心在忠诚与抱负之间激烈地挣扎,犹如汹涌的潮水撞击着坚固的礁石。
脑海中闪现出朱元璋对朱标的种种偏爱,那一次次的信任托付、悉心栽培,都像刺目的光,让他的默默努力显得如此黯淡。
“大师,即便如你所言太子有早夭之象,然我之上尚有二哥三哥,皇位传承又怎会轻易落于我手?”
朱棣的话语中带着不甘与无奈,眼神中透露出一丝愤懑,却又极力压抑着。
他深知在这复杂的皇室棋局里,每一步都布满陷阱与荆棘,而自己一直是那个在暗处等待机会的棋子。
姚广孝却镇定自若,向前迈了一小步,目光深邃而狡黠,压低声音道:“殿下,莫要被眼前表象所迷惑。秦王、晋王,此二人皆有致命弱点。秦王骄奢淫逸,未来在封地必会肆意妄为,失尽民心;晋王心胸狭隘,与诸王矛盾重重,此等性情如何能得天下人心?而殿下即将就藩北平,当修城筑防,练兵屯粮,缓缓积聚威望,暗中发展军中势力。再者,老衲曾得一奇人指点,有一天书,可助殿下在关键时刻扭转乾坤。”
朱棣心中犹如被一道闪电击中,目光瞬间炽热起来,紧紧盯着姚广孝:“大师身负天书?且细细道来。”
他的心跳陡然加快,那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野心被这一丝希望点燃,仿佛即将冲破理智的枷锁。
那可是天书啊!季先生便是身负天书,没想到这世上竟还有第二人身负天书。
姚广孝故作神秘地左右张望,缓缓说道:“此事需从长计议。殿下可先与诸王虚与委蛇,表面上维持和睦,暗中却要积极结交朝中重臣与军中将领。就藩后对百姓广施仁义,让天下人都知晓殿下的贤德。待祖皇崩逝,朝局动荡之时,殿下便可假托祖训,以‘清君侧’之名,率大军南下。那时,老衲会在京城安排内应,里应外合,大事可成。”
朱棣听后,内心掀起了惊涛骇浪。
一方面,他深知这是谋逆大罪,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另一方面,那威加海内、成就霸业的渴望如恶魔般在心底咆哮。
他的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随即又被坚定取代:“这等谋逆之事,一旦失败,便是万劫不复。本王的妻儿家小,还有追随本王的将士们,都将性命不保。”
姚广孝双手合十,平静地说:“殿下,成大事者,岂有不冒风险之理?如今百姓困苦不堪,正盼望着殿下这样的英主拯救。若殿下成功,便是千古一帝,可开创太平盛世,名垂青史。殿下忍心看着这天下继续在昏庸之人手中衰败下去吗?”
朱棣的眼神愈发坚毅,他缓缓抬起头,望着远方,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君临天下的那一天。他握紧拳头,关节泛白,咬着牙道:“大师之言,让本王如梦初醒。然此事仍需谨慎谋划,切不可操之过急。本王需就藩北平,整军经武,等待时机。”
此时的他,已彻底被姚广孝的话语拨动了内心深处那根最敏感的弦,那个隐藏已久的野心家朱棣,正逐渐挣脱束缚,走向那充满未知与挑战的帝王之路。
姚广孝面露欣慰之色:“殿下英明果决,实乃苍生之福。老衲愿随殿下回北平,共同筹备大业。”
此时,寒风依旧呼啸,那临时安置点的苦难景象却仿佛成为了朱棣心中一股坚定的力量源泉,推动着他走向那未知而又充满野心的道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