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6章 后生可畏
赵延年之前就提过建议,要安抚附汉的匈奴部族,将他们当作汉民,不能歧视他们。
只有如此,才能将匈奴首领和部众分开,一步步瓦解、消化匈奴,实现边疆的长治久安,进而拓展疆域,将草原变成大汉的草原。
可以在具体的方法上因地制宜地,却不能在心里上区别对待,否则草原永远是匈奴人的草原,边患永远无解,哪怕经过几百年,游牧民族依旧是悬在中原王朝头上的一柄剑。
你把匈奴人当敌人,匈奴人自然要和你作对。
当然,具体怎么操作,需要更多的考量,不是嘴上说说那么简单的事。
赵延年也不着急,有机会就提一下,没进展,他也不催。
现在,趁着伊稚邪请和,儒生主张和谈的机会,他提议派儒生去教化匈奴百姓,也是顺手而已。
他真不是有意坑儒生,而是觉得这才是儒生的正确打开方式。
让他们接触一下匈奴人,知道战场的凶险,有利于他们认识真正的世界,不要过于迷信道德。
这比天子让他们去送死好多了。
看天子这神情,应该是听进去了。
过了一会儿,威廉姆来了,向天子行了礼。
看到威廉姆这巨人一般的身材,天子连连点头。这人这马,算是般配了。
威廉姆的汉语不行,只会说匈奴语,由赵延年翻译。他向天子介绍了东行的路线,介绍了黑色的大海,介绍了大海之北的草原和更远处的森林,也说了罗马。
赵延年之前就说过一些,只是威廉姆说得更详细,更具体。
天子很心动,打量着黑马,越看越欢喜,心里已经飞到了万里之外的大森林,里面全是猛兽一般的大黑马,以及金发碧眼的蛮子。
“让他做个期门郎吧。”天子说道。
赵延年大喜,连忙让威廉姆谢恩。
得知自己做了官,而且是天子身边的近臣,威廉姆喜出望外,跪倒在地,呯呯磕了几个响头,连地砖都险些磕坏。
天子大笑,更加欢喜。
——
辞别了天子,赵延年带着威廉姆去办理入职手续。
期门郎归郎中令管辖,赵延年来到郎中令署,正好看到李广在射箭。
赵延年没见过李广,可是见过李椒,这父子俩有点像,而且李广那一对猿臂更是显眼。
赵延年上前施礼,报上姓名。
李广看了赵延年一眼,随即又看向威廉姆。他的身材也算高大,可是在威廉姆面前,他也得仰起头来看。
“这蛮子是谁?”
“西域来的勇士,刚刚见过天子,拜为期门郎。”赵延年简单的介绍了一下情况。
他没有多说什么,初次和李广见面,表现得太热情并不好。
李广本人就不是一个话多的人,也讨厌话多的人,李椒之前就说过,苏武也提醒过。
李广有些不以为然,让人带着威廉姆去办相关手续,他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将手里的弓递了过来。“听说你善射,试试?”
赵延年看了一眼李广手里的弓,笑着摇了摇头。“对我来说,这弓太硬了,拉不开。等我的兄长赵破奴回来了,让他向大人请教吧。他能开三石硬弓。”
李广倒也不觉得意外。“你能开多硬的弓?”
“最多一石。”
“能开一石弓也算不错了。”李广满意地点点头。“听说你射箭又快又准,能做连珠射?”
“还行。”
李广伸手,让人取来一张一石的弓,和一壶箭,递给赵延年,然后指了指六十步外的箭靶。
赵延年这次没有拒绝,伸手拉过,佩好箭囊,稍微试了试,便从箭囊里抽出四支箭,一支搭在弦上,三支夹在右手的手指中,连续拉开,一口气射出四支箭。
第四支箭刚刚离弦,他随即又抽出四支箭,连续射击。
一连三次,十二支箭,箭箭中靶。
赵延年双手奉还。“献丑了。”
李广看着一个郎官将箭靶捧过来,将十二支箭一支一支的取下来,轻轻点头。“年轻人有这样的射艺,我还是第一次见到,自愧不如。阿陵能拜你为师,是他的荣幸,还请中郎好好指点他。”
赵延年有些诧异。
一直听说李广为人自负才气,不好接近,现在亲眼看到了,却是这般平和,当着这么多下属的面,坦然认输,哪有半点自负的模样?
他也摸不清底细,客气了几句,等威廉姆办好手续,就匆匆告辞了。
李广看着赵延年离开,一声叹息。“后生可畏,令人好生羡慕。”
——
出了宫,将威廉姆带到期门郎的值庐,说定了入值的日期,时间已经不早,赵延年想了想,随即去了卫尉寺,拜访新任卫尉苏建。
苏建正在卫尉寺里处理公务,见赵延年来了,很是欢喜。
“什么时候回来的?”
“昨天刚到京师。”赵延年塞暄几句,随即又引荐了威廉姆。
见威廉姆高大强壮,苏建啧啧称奇,卫尉寺的掾吏们听到消息,纷纷赶来看热闹。苏建将他们驱离后,将赵延年拉到堂上,悄声问道:“见过天子了?”
“刚刚见过,还见了郎中令。”
“他没说什么?”苏建扬扬眉,神情古怪。
赵延年将刚才的经过说了一遍,又说了自己的疑惑。他来见苏建,有一半原因是为了这个。
苏建听完就笑了。“李广自负才气,对不如自己的人傲气,对真正的高手却是认可的。你这样的身手,走到哪儿都被人高看一眼,他也不例外。”
苏建沉默片刻,又道:“只是他的运气太差了,征战一生,都未能封侯,看到你们这些后生难免会沮丧。待会儿,我去请他喝酒,宽解宽解他。”
赵延年也有些感慨,又聊了几句,起身告辞。
——
回到家中,赵延年向王君曼通报了情况。
得知赵延年见到了天子,说明了情况,威廉姆又有了官职,王君曼长出一口气。
她随即又说道:“那蛮女不肯为妾,宁可自己养育孩子。她还说,她只是想借个种,没想嫁给你。”
赵延年嘴角抽了抽,想骂人。
自己怎么就稀里糊涂被人借了种?
王君曼忍着笑,又道:“我估摸着,她也是怕了你。”
“她怕我干啥,我又没欺负她。”赵延年没好气的说道,话一出口,又看到王君曼那诡异的表情,顿时会意,闹了个大红脸,转身就走。
“你教教仆朋。”王君曼叫道。
“知道了,知道了。”赵延年扬扬手,头也不敢回。
来到前院,正好听到威廉姆和弗里达说话,弗里达心情不错,围着威廉姆又跳又笑,看不出半点孕妇的模样。赵延年想了想,觉得自己还是看开一些好,这蛮子从小没父母,跟着威廉姆在军中长大,妇道什么的是指望不上的。
借种就借种吧,事到如今,还能怎么办。
赵延年站起身,刚要出门,弗里达从屋内走了出来,招呼了一声。
“哪里去?”
“出去走走。”
“我问你,那两匹马怎么办?你给我送人了?”
“没有,天子留下看看,过几天我就去要回来。长安热,不适合它们生存。”
“你们的皇帝是想借种吗?”
赵延年猛回头,狠狠的盯着弗里达。他现在听到借种两个字就应激。
不过仔细想想,的确有这可能。
天子对良马的执念很重,看到这么好的马,不用来改良一下马匹,实在浪费。而且朝廷的牧场在西北,气候比长安更冷,还是适宜这两匹黑马生活的。
“可能吧。”
“你看着点,别让他们太过份了。这两匹马要是出了问题,我可找不到替代的。”
“放心,要是出了问题,我就率军西征,打到你们老家去,给你找一群来。”
弗里达大喜,几步窜了过来,拦住赵延年。“你说话算数么?”
“算数。”赵延年绕过她。“我过几天就去请旨出使,先去打探地形。”说完,不等弗里达说话,出了家门,飞奔而去。
弗里达撇了撇嘴,嘀咕了几句,回了厢房。
出了里门,赵延年站在街头,茫然四顾,不知道自己可以去哪儿。
反正他现在不想看到弗里达。
早知如此,就不多事了,救她干啥?让她死在单于庭算了。
都是金吉丽多事。
一想到金吉丽,赵延年更加烦躁。
一个小姑娘,怎么能那么有城府。两人联手作案,之后几天一点风声都不透,把自己这个受害人完全蒙在鼓里。如果不是弗里达怀孕了,又怕王君曼看了出来,估计她们要瞒一辈子。
金吉丽会不会也怀上?
想到伊稚邪得知金吉丽怀孕的表情,赵延年的心情忽然好了些。
果然是自作孽,不可活。伊稚邪玩阴招,灌自己酒,最后却赔上了女儿,也算是报应。
正想着,前面有人飞驰而来,在他面前停住,翻身下马。
“先生。”
赵延年一看,竟是李陵,不由得好奇。“你怎么来了?”
“我听说先生回了长安,就立刻赶来了。”李陵笑嘻嘻地说道:“我大父已经就任郎中令,先生若是进宫……”
“我见过你大父了。”
李陵笑容一收,有些紧张。“你们没……冲突吧。”
“没有,好得很。”赵延年忍不住笑了。看得出来,李广给人的印象不好,就连家人都在担心他的情商,生怕他又得罪了人。
李陵长出一口气,随即汇报起了自己的学业。
赵延年想了想,才意识到自己已经有好久没教过李陵新东西了。
正好,最近对吐纳术有新的领悟,可以教他,包括李椒。
多一个人验证,结果更有参考性。
“你二叔恢复得如何?”
“挺好的,再过几天,他又要去雁门上任了。”
赵延年有些惊讶,便让李陵进去找雷电,让雷电牵两匹马出来,一起去李府。
李陵开开心心的去了,不一会儿,便与雷电一起,牵了两匹出来。
赵延年接过马缰,翻身上马。
——
来到李府,李椒接到消息,亲自赶出来迎接。
与他一起的,还有李敢。
李敢二十五六,比李椒还要高出半头,年轻气盛,咄咄逼人。看到赵延年,他上下打量了赵延年两眼,拱手笑道:“总听兄长和阿陵说起中郎,今日才得亲见,幸会幸会。”
赵延年拱手还礼。
李敢又道:“听说中郎在诸闻泽,一人独战龟龙营,斩首逾百,令人羡慕。不知敢是否有幸,见识一下中郎的惊世绝技。”
“好说。”赵延年也不客气,一口答应。
苏建刚刚说了,李广只认比自己强的人,想来李敢也不例外。说客套话是没用的,亮出实力,才是收获他友谊的最佳办法。
李椒、李陵看在眼里,也不说话,只是笑。
进了门,李敢带着赵延年直奔演武场。
比起平陵侯府,李家的演武场更大,里面摆满了兵器,弓箭更多,从最弱的到最强的,应有尽有,各种箭头也是琳琅满目,有些箭头赵延年都没见过。
陇右李氏百年将门,以射艺传家,果然不是说着玩的。
李敢从兰锜上抽出一根长矛,笑道:“我李氏虽以射艺传家,我的射艺却不入流,远不如父兄。听说中郎矛法最为精绝,我想试试中郎的矛法,可否?”
赵延年正中下怀,也抽出一根长矛,握在手中,双臂轻轻用力,矛杆振动,嗡嗡作响。
他摆开架势,笑道:“来吧。”
李敢眉梢轻挑,转头看了一眼李椒。李椒也不多说,伸手示意他赶紧的,不要耽误时间。
李敢不再多说,挺矛而上。
赵延年扎稳马步,腰腹发力,矛头轻抖,敲在李敢的矛柄上,破解了他的进攻,随即挺身向前,矛头分心就刺。李敢还没来得及反应,赵延年的矛头已经刺中了他的胸口,矛尖刺破了他的外衣,紧贴皮肉。
李敢大吃一惊,松开了长矛,伸手拉开衣襟,看了一眼胸口。
结实的胸肌上,一个白点,但皮肉未破。
李敢不敢置信的抬起头,看着赵延年,说不出一句话来。
李椒上前,拍拍李敢的肩膀,接过他手中的长矛,扔给李陵。“现在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高手了吧?你那点本事,连点皮毛都算不上。”
李敢长出一口气,来到赵延年面前,双手抱拳,深施一礼。“天武士,名不虚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