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 你刚刚干了什么？”
本特利站在那儿，浑身发抖，满心的困惑与恐惧让他不愿承认这再明显不过的事实，而我之前特意把话讲得清清楚楚。诺拉的尸体脸朝下趴在森林的草地与泥土上，就像我剪断了提线的玩偶般瘫倒在地。她那僵硬的盔甲迫使她保持着一种怪异的蜷缩姿势，膝盖压在肚子下面，胳膊以一种别扭的角度伸展着，让她的胸口微微离地。直到我用靴子轻轻一推，她才彻底倒下。
“我杀了她。” 我清清楚楚地说道。
奥维尔别过头去。本特利的身体微微抽搐，强忍着想要呕吐的冲动。
“她是我们的朋友。” 本特利低声说道。
“没错。” 我应道，“她曾是。但她会害死我，还有很多我在乎的人。她根本不听劝。”
“我只是……” 奥维尔开口，声音有些哽咽，“这太突然了。就这么一下子，她就没了？”
突然？我警告过她的。可她根本就没把我的话当回事。
“难道就没有别的办法了吗？” 奥维尔追问道。
我怒视着他。
“我试过讲道理。你们俩都知道，我不擅长言辞！但我说话算话。她会害死我。要是她继续一意孤行，那就只能是她死或者我亡。我跟她说了，也跟你们所有人都说了！可你们其他人呢，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
这话让他们闭上了嘴。很好。我只需要他们闭嘴就行。
“所以我再问一遍，” 我咆哮道，“还有谁想犯同样的错？”
照这情形，我得慢慢习惯被人这样盯着看了。奥维尔盯着诺拉的尸体看了好一会儿，才缓缓摇了摇头。之前，他只是觉得我没错。现在，他眼中多了几分恐惧，但他很聪明。我觉得他不会背叛我。不幸的是，本特利没那么聪明…… 但此刻他已经崩溃了。
我眼睁睁看着他的理智开始瓦解，从内里一点点崩裂。这听起来没那么夸张，不过是一个本质善良的人，直到现在还一直以同样的眼光看待所有人，而此刻他的信念正在崩塌。他真心相信，我们之间的矛盾总会有解决的办法。他以为自己的斧头只会用来对付那些在森林与噩梦中横行的巨大恐怖怪物。
说实话，我倒不介意让他认清这种荒谬想法的错误。只要他不想举起那把斧头对着我，我就不在乎。我盯着他，知道他绝不会再冒险让我们之中的任何人因为这种事而送命。那太过分了。这只 “小狗” 依然忠诚。
“很好。” 我点点头说道。
接下来要处理的就是尸体了。我有个主意，但这得马泰奥配合，我可不想无意中强迫他答应。我看了看佩内洛普，然后用头示意了一下诺拉的尸体，希望她能跟我想到一块儿去。她笑了。
“马泰奥，我知道这有点令人不适，但你能不能帮我们咬诺拉一口？” 她问道。
还是佩内洛普够直接。我就知道能指望她。我是说，这可太狠了，跟我原本想说的完全不一样，但这办法行得通！马泰奥扭动着身体，显得很不自在，说实话，这么一条二十英尺长的杀人巨蟒做出这副模样还挺可爱的。
“我明白其中的逻辑，但‘令人不适’都不足以形容这种感觉。” 他低沉地说道，“这可不是猎人应有的葬礼。”
“我们应该把盔甲扒下来。” 内塔说，“然后给尸体下毒，用作诱饵。一个好猎人，即使死了也能保护城市。”
我环顾四周，看到很多人点头表示赞同。猎人的死亡。在城里死去的人通常会被火化，但猎人的尸体，既然已经在森林里，就能派上别的用场。
我很想留下诺拉的尸体。也许很久以后，等我不再担心她会泄密，我可以让她重新回到这副躯壳里。但实在没办法解释，为什么要把尸体带回去，和大家一起回城。要是我们把诺拉完好无损的尸体带回去，又怎么能让别人相信她是死于怪物之手呢？出于同样的原因，我们可能还得扔掉她大部分的盔甲。嗯，或许可以让马泰奥把盔甲咬碎。我想，比起咬人体，咬碎盔甲没那么令人难以接受。我个人倒是不觉得这有什么大不了的，但我也得承认，把尸体当诱饵确实是个更好的主意。
显然佩内洛普也这么认为，她走到尸体旁，对其施展法术，往里面注入了不知是什么可怕的混合毒药。我还是应该说出我原本的想法，于是我想好措辞，说了出来。
“在我们深入处理这件事之前，我其实想问，马泰奥，你想不想用诺拉的身体？” 我说。
这几天，他作为一只巨大的恐怖怪物，已经越来越自在了，但我觉得还是应该问问他是否更喜欢人类的形态。然而，所有人都用一种很怪异的眼神看着我，包括马泰奥。
“我猜这是不愿意？” 我小心翼翼地问道。
“要我待在一个少女的身体里，我会很不自在。” 马泰奥缓缓说道，“而且我觉得其他人也不会觉得自在。”
“原因有很多。” 内塔表示赞同，四面八方都向我散发着不满的情绪。
“好吧，哎呀，我就问问而已。” 我有些委屈地嘟囔道，“反正她也用不上了。”
本特利开始哭起来，我知道这是让我闭嘴的信号。人类真是奇怪。我等佩内洛普施法完毕，才开始处理这个倒霉旅程结束前，我们必须解决的下一件事。
“马泰奥，内塔，你们俩想怎么做？我可以保护你们的灵魂，直到找到一个安全的地方让你们生活，你们也可以留在森林里，如果愿意的话，或者…… 我猜你们也可以真正地死去。”
“森林。” 内塔立刻回答，马泰奥也点头表示同意，“我不是刚说过吗？一个好猎人，即使死了也能保护城市。”
我点点头。他们做得对。
“行。你们这样没法永远维持下去，最终还是会消散。我们得时不时碰个头，这样我就能给你们补充能量，让你们继续维持。要是你们能找到其他不死生物，杀了它们或许也能补充能量。基本上，打碎它们，然后吸收它们的灵魂碎片就行。不然的话，我也可以给你们更多我的灵魂来维持你们。别担心，这对我没什么伤害。”
他们点了点头。
“奥维尔，要是你愿意，当然也可以跟我一起走。” 我对他说，“以后不用总去我家，我们可以去你家！”
他叹了口气，目光在众人、尸体以及那些既是人又是尸体的存在之间游移。
“…… 跟我想象的不太一样啊。” 奥维尔自言自语道。
“猎人公会一直给我发钱，可我向来没怎么花过。” 内塔闷声说道，“但从法律上来说，现在那些钱都是你的了，奥维尔。我的遗嘱放在公会，上面写着你是自由之身。”
他皱起眉头。
“谢谢你。可我的出身不会影响这事吗？” 他问道。
“我会确保不会有影响。” 佩内洛普满不在乎地说，“没人比我未婚夫更擅长钻官僚制度的空子了。奥维尔，不管怎样，你都会拿到相应的文件。”
他点头表示感谢，我们终于踏上归途。在剩下的旅程中，本特利一直沉默不语。我向内塔和马泰奥挥手道别，没过多久，天空希望城的城墙就映入眼帘。我们在城门口等待时，许多守卫都紧张地看着我，佩内洛普则抱怨着负责检查我们是否携带寄生虫的生物法师不称职。我对着一个忧心忡忡看着我的城门工作人员咧嘴一笑，想让他放松些，结果他却吓了一跳，赶紧把目光移开。看来适得其反了。算了。
我们拖着沉重的步伐穿过城市的街道，回到公会，让奥维尔向脸色阴沉的分会会长汇报情况。内塔、艾伦和马泰奥的牺牲，对本就艰难维持的公会来说，是沉重的打击。我大多时候没怎么听，这公会里有太多同行侦察员盯着我，让我有点紧张。我知道自己现在感觉很危险，但这也太夸张了。
奥维尔汇报完，分会会长面色凝重地让我们待命，这时本特利终于开了口。
“我…… 我想辞职，会长。” 他结结巴巴地说。
分会会长似乎一点也不惊讶，他已经疲惫不堪，即便公会人手不足，也没力气去争论。他不是那种会强求别人去送死的人，只要对方不是自愿的。说实话，我一直挺喜欢我们分会会长的。他是个好人，尽自己最大的努力在他力所能及的范围内维持着城市的稳定。本特利的请求立刻就被批准了，我们这位前队友走了出去，这样一来，奥维尔、佩内洛普和我就没有了前线人员。嗯，我想我也能充当这个角色，但我挺乐意能有段时间不用被派去执行任务。这次的任务…… 太艰难了。
于是本特利离开了。佩内洛普不情愿地朝医务室走去，我能感觉到克拉雷塔正在那里忙碌。福尔维娅不在我的感知范围内。奥维尔回了自己的房间，我也回到我的房间，迅速脱下盔甲，然后从枕头下把罗斯科掏了出来。
我坐在床上，用尽全力挤压着我的毛绒小鸟，触须轻轻戳着我体内那些静止的灵魂。我感觉自己都不像自己了。那个饥肠辘辘、惊恐万分，试图把灵魂还给差点把我打死的男人的小女孩，已经成了遥远而又尴尬的回忆。诺拉的床在房间另一头，像是在嘲讽我，我脑海中不断浮现出本可以说些什么来让她听进去的念头，各种争论在我脑海中反复回放。诺拉。高大、美丽、可靠的诺拉。她曾是我的朋友，我的队友，我的救命稻草。一个彻头彻尾的好人。
但在关键的事情上，她就是不相信我。她不愿意迈出我希望她迈出的那一步，来维持我们的友谊。现在她死了。我本应该感到悲伤，但我大多时候只是…… 愤怒。对她的固执和愚蠢感到愤怒，对她无法信任我能处理好自己的生活以及我所做之事的严重性感到愤怒。
我想在某些方面，我也不能完全怪她不相信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很多时候，我确实也不知道。一切都感觉失控了，超出了我的掌控。我一直努力做出最好的选择，尽可能去做正确的事，可结果却总是事与愿违。我现在都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我不知道该如何成为那个能掌控自己生活的维塔。感觉每走一步，最终都以灾难告终。
不知何时，我蜷缩在床上，头枕在枕头上。不知何时，我又哭了起来。我太讨厌这一切了。我讨厌我的生活，讨厌我的身体，讨厌这座城市，讨厌所有阻碍我的人和事。我希望能自由自在，有时间好好思考，让一切慢下来，这样我就能在决定所有要做的事之前，先弄清楚自己到底是什么。但生活就是不愿意等我。
我睡着了，这具可怜的身体在经历了数天的战斗和奔波，几乎没怎么休息后，已经疲惫不堪。当我终于醒来时，岛上的黑暗笼罩着我的房间，叫醒我的不是什么紧急情况，而是我突然意识到，在过去的一天半里，我好像一直忘了上厕所。
我不满地嘟囔着从床上爬起来，灵魂视觉不受黑暗影响，我穿过公会大楼，来到外面的厕所。大概是因为疲惫和便秘，我在里面至少待了半个小时。我努力集中注意力，试着按照佩内洛普的要求，关注自己的身体。我不能再无视这具我满心嫌弃却又不得不依靠来承载我真正自我的血肉之躯。哪怕就在一个月前，这一切还容易得多，但现在却感觉像是在折磨自己。一切都回不去了，自从那些能量脉络从我的核心延伸出来，包裹住这具在别人眼中属于我的皮囊的每一个角落，就再也回不去了。在某些方面，我似乎要么对自己的身体感知太少，要么就是感知得太多。我的灵魂缠绕着我的心脏，感受着它的跳动。它在我的胃里扭动，胃里晃动的胃酸现在对我来说太过明显，却又没什么实际用处。那些我平常感官刻意忽略的东西，现在通过灵魂的新感知却格外清晰。然而，那些真正有用的信息，比如身体为了正常运转所需知道的疼痛、饥饿、头晕和腹胀…… 这些感觉在灵魂感知中却没有对应的信号。
不是我故意不去关注身体传达的信息，而是我好像忘了该怎么去关注。我不想承认，但事实就是如此。就像诺拉说的，我越来越像维塔了。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但希望能快点有个结果。我完成这次蜕变时的那种兴奋感，几天前就已经消失了。现在只剩下不满，不满于我不知道自己该成为什么样的人，但又无比确定现在这样肯定不是。我呼出一口气，或许有些不顾后果，又一头扎进我灵魂的深蓝色深渊。要是我忘了呼吸，开始窒息而死，希望掉进马桶能把我唤醒。
我牵引着魔力，充盈着在我体内蜿蜒的精神脉络和毛细血管，沿着它们回溯，回到我真正自我的海洋。通道依然太细，太远。但在这短暂的一分钟里，我能沉浸在自我中，感受那一部分不觉得丑恶和错误的自己。
我的身体向前一倾，我猛地吸了口气，回到了厕所这残酷的现实中。解决完事情，我站起身，准备离开，脸上带着怒容。在我分心没注意的时候，有个强大、危险又极其讨厌的家伙靠近了我，不过我没感觉到他有恶意，或许这就是我之前没理会他的原因。我打开厕所门，强迫自己把注意力集中在身体上。
“你经常跟踪在厕所的年轻女子吗？” 我抬头望着天空问道。
或者说，望着斯凯。
“请原谅我选的时机太糟。” 这位黑帮老大回答道，他悬浮在屋顶上方足足十英尺的空中，“我们俩似乎都很忙，安排和你谈话实在太难了。”
他的灵魂散发着强烈的自负。从某些方面来说，这是种让人兴奋的感觉，一种建立在足够强大实力基础上的傲慢，甚至有点吸引人。不过，要特别强调 “有点” 这个词。就连我这偶尔会烦人地在意这些事的愚蠢肉体，在他那近乎滑稽的女性化身材上，也找不出什么值得欣赏的地方。他斜着身子悬浮在空中，让即将到来的黎明曙光勾勒出他的身形，我猜他是想制造点戏剧性效果？但这只会让我意识到他的臀部比我的还丰满。虽说这也算不上什么激烈的竞争，但还是有点奇怪。
“那可真糟糕。” 我说，“晚安。”
然后，趁他还在发愣，我走回了公会大楼，随他去生气。我太累了，要是不能再睡至少三个小时，我才懒得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