旷野,寒风。
黄土,黑天。
不多的杂木树杈上的树叶几乎都被寒风拉扯了下来,似乎在宣告着严冬的逼近。
一年四季,秋冬之交,就像是从生走向死。
而这些曹军却试图从死地当中逃离。
人类求生的本能欲望,使得这些曹军兵卒爆发出了似乎是无穷的动力。
奔跑,嚎叫,夺路而逃的溃兵四散。
可是依旧还有很多曹军无法躲开死神的镰刀。
和大多数的冷兵器战争一样,真正的杀戮,往往是在一方溃败之后才大量的产生。
吕常下令撤退之后,整个曹军阵线顿时就溃散了。
兵阵即便是崩坏,死伤的也是在突破口附近的兵卒,但是一旦全军溃散,死亡立刻就波及了全部的曹军兵卒。
死神狂笑着,扑了下来,享受血和肉盛宴。
『弃械跪地免死!反抗者杀无赦!』
骠骑骑兵娴熟的呼喝着,将那些试图反抗,或者是冲撞逃跑的曹军兵卒斩杀。
只不过在黑夜之中,曹军哗啦一下子,就像是沙塔崩塌,黄旭等人根本拦不住!
不过,曹军死伤数量则是在这么短暂时间内猛然飙升。
不到一盏茶功夫,就给曹军带来了几乎和原先和骠骑军打了那么长时间相同的伤亡数。
『敌将在何处?』
黄旭大叫着,舞动着战刀。
可是火光跳动之下,他没看见吕常。
『这里有将旗!』
有骠骑骑兵冲到了原本吕常所在的位置,但是没有见到人,只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将领旗帜。
『啊啊啊!无胆鼠辈!』
黄旭愤怒无比。
四处都是奔逃的曹军兵卒,而且光线不足,黄旭也不知道吕常究竟逃到哪个方向上去了。
毕竟这里不是白狼山,斐潜也不是带着几十万控弦兵卒的胡人王,黄旭他们也做不到将土山团团围住,水泄不通。
同时,吕常显然也是经验老道,他没有携带任何有明显标识的东西,甚至连护卫队都要求分散逃离,这就使得在最开始的混乱期间内,不管是黄旭还是周边的游骑,都无法在黑夜和火光的交错之下,最快速度的辨认出吕常的所在进行拦截……
毕竟不是所有人都能携带小雷达,看谁的头顶都有一个小标识。
黄旭愤怒的搜寻着,在山上四处冲杀了一阵,也没能找到吕常的踪迹。
无奈之下,黄旭只能回去复命。
斐潜原本是不打算追杀吕常的。
并不是斐潜突发善心,而是因为斐潜他原先的计划只是补位。毕竟后勤什么,火炮辎重都还没到,他原本的计划就只是为了在许褚还没有从锁阳关回旋的这个空档期,消弭一些潜在的危险。
而且前军营地和曹军中条山营地距离并不算远,五六十里的距离,曹军真要逃回去也不算是什么太难的事情。
真要大规模在旷野里面追杀搜寻逃走的敌将,无疑要耗费大量的人力马力,斐潜原本是觉得划不来。可是等他听到了手下汇报,说审讯俘虏和降兵的结果,并不是一般的曹军军校带队前来,而是中条山大营的主将吕常带队而来之后,斐潜又很快的改变了主意,让黄旭带着骑兵小队,立刻前往中条山大营方向去追捕吕常。
没错,是追捕。
死掉的吕常除了可以提供给兵卒军校功勋加成之外,没有任何价值。
斐潜需要的是中条山大营的具体布置,详细兵卒分布情况,而这些事情,没有比吕常这个曾经的中条山守备主将更清楚的了。
所以斐潜才特意让黄旭继续出战,避免出现某些兵卒没收住手,一刀将吕常给砍了的情况。
黄旭也知道此事关键,便是立刻带着人马往中条山大营方向而去,追踪吕常等人的踪迹,进行抓捕。
斐潜叫出了前军大营内的那些驻守兵卒,让他们收拾战场,看押俘虏。
虽然是胜利了,但是斐潜心中却升腾出了一些疑惑。
曹军是来干嘛的?
老乡开门送菜么?
要说许褚离开前军大营,确实是有些不谨慎。
可是曹军想要来突袭前军营地,不是应该讲究一个『快准狠』么?
结果曹军来了,却磨磨蹭蹭,行动异常,进攻不像是进攻,引诱不像是引诱,这究竟是干什么来了?
是觉得天气不错,来秋游的么?
斐潜很难理解。
斐潜的疑虑,确实是有道理的。
不过眼下曹军溃败的情况,又是摆在斐潜面前的现实。
于是斐潜只能暂且将这个疑虑放下……
……
……
潼关之处。
战争,带来的不仅是死亡,也有地理上的变化。
比如潼关坂道,在这一次的战火之下,生生的拓宽了至少有一个车位的宽度!
这种变化令人惊讶,却似乎也在意料之中。
曹军似乎很早就做好了节节抵抗的准备,就像是壁虎断尾,断了一节又是一节。
当然,地形限制施展不开,也是曹军这种策略能起作用的重要原因。
曹军打关中,因为地形限制,不好打,现在关中往外突击,同样也因为地形限制,骑兵部队展不开。
大自然的这些战场局限性,是同时对双方起作用的。
张辽击破潼关牛头塬前营地的时候,带领的兵马只有两千多,还不到三千人。
人数不多,但在这样的道路上,却已经是处于饱和状态。
而且还极其考验将领的战场部队控制能力,否则一不小心,自己的部队就会将自己路线堵死,然后承受原本不应该有的损失。
因此张辽打的很稳。
偶尔会有曹军小队想要来打阻击,也有一些小队想要绕过牛头塬,类似于朱灵之前干的活一样,绕后去偷袭张辽的后勤,但是这些人根本不是朱灵的对手,甚至还没能混过土塬就被发现,强弩硬弓之下死伤惨重。
步步推进,多兵种协同的作战模式,张辽的战术进攻,在这样的道路上,真的就像是推土机一般,明明看见张辽来了,曹军想办法应对,可就是挡不住!
推进的速度不算快,但是胜在足够稳。
在张辽的侧翼,水面上是楼船来回巡弋,塬面位置则是朱灵在控制。
这就可以让张辽专心应对正面的曹军。
而在潼关之处的曹军,面对张辽等人的推进,也是毫无办法。
正面对拼,完全拼不过!
有勇将,有精兵,还有高科技……
曹军一路败退。
张辽不断清扫着残余的部队,然后将俘虏和降兵送往后线,不紧不慢,有张有弛。
这让曹彰等人极度痛苦,或许他们宁可面对一个穷凶极恶的对手,一口气要么将他们打垮,要么中了他们的陷阱,也不愿意接受张辽这种慢刀子割肉,尤其是明明知道张辽要从什么地方打,又是要什么时候打,可就是扛不住!
这就像是后世在医院里面做手术,麻药没完全打透,迷糊之中能感觉到医生在切开了自己的皮肤,然后嘎吱嘎吱的划过骨头,无法挣扎,也无法摆脱!
曹军节节败退,张辽步步紧逼。
当潼关的战事传到了关中长安之后,就算是原先最为悲观,一直在唱衰的人士,现在也忍不住站出来表示,『曹军如今已经是大势区矣!山东不足以挂齿!』
『这还用你来说?!』
『之前你可不是这么说的!』
便是惹来他人的哄笑,询问那人之前唱衰的话是不是他说的,现在为什么又不继续唱衰了?
那些人就会慨然状,言辞凿凿的说如果不是他们一直给骠骑大将军敲警钟,要骠骑大将军慎重对待,又怎么会有今天的成果?表情傲然,就好像前线的将士拼杀的功勋,都抵不过他们的几句话一样。
众人哈哈笑,全当是看戏。
不过,在关中之内,确实也开始扬起了一种极其乐观的氛围来。
『曹军……已经完了!』
『那么山东……嘿嘿嘿!』
『山东那地方不错啊!』
『那是,那是……』
战事还未完全停歇,已经有人谋划着要捞什么好处了。
需要拼命的时候,这些人会躲起来,要么就是表示自己身体有恙,家中老小要照料云云,负担不起这么重大的责任,可是等发现利益就在眼前之时,这些人又会很是当仁不让的站出来,表示他们可以了,准备好了!
确实,花花轿子人人抬。
可是谁又能知道这些抬轿子的,究竟是真的人,还是披着人皮的鬼?
这些事情,张辽即便是知道了,也不是太在意。他现在的注意力全部都在前线,都在如何进行战斗上。
曹军在潼关坂道上布置了很多陷阱,这使得张辽推进的时候必须特别小心,否则一旦中了陷阱,就必然会有损伤。
黑夜之中,即便是战事停歇,依旧偶尔会有人大声惨叫。
一些是伤痛病残,另外一些则是战争综合症。
伤病员还好说,有专门的后勤伤病营地,有医师治疗照看,然后稳定一些就转移到关中去,但是一般军营里面的战争综合症的这些兵卒,就不太好办了。
或许白天的时候看起来一切正常,有说有笑,但是到了夜里就会突然哭嚎起来,声音凄厉而又惊怖。
这一仗,死伤无数。
各种各样的尸骸,即便是清理了,依旧会在空气和地面上留下各种印记,包括但是不限于血腥味和腐朽的臭味,甚至会在不经意坐下来休息的时候,就坐在了某个人残留下的某件东西上。
即便是见惯了生死的兵卒,也多多少少会受到一些影响,就更不说那些之前没经过多少战争,只是训练当中见过血的新兵了。
一些人成长起来,也自然有一些人不能适应。
因此张辽几乎每一次停下来休整的时候,夜里都会每间隔一个时辰,就带着人巡营一次。按照操典,身为主将原本只需要一夜巡营一次即可,可是张辽却丝毫不见懈怠。
于是,张辽就遇到了曹军斥候的『投书』。
『故友』的投书。
因为张辽正在训营,所以接到了投书的兵卒军校便是立刻找到了张辽。
『故友?』张辽眉头皱起。
看着那写着『敬送张文远台启』的字样,张辽忽然觉得这几个字有些刺眼起来。
『台启』?
我张辽,在曹军之处,还有什么人可以与我称之为『台启』的?
张辽没有立刻打开书信,而是仰着头望天。
他出身雁门,属于寒门,甚至可以说是非常破落的寒门了。
所以在老家,他没有什么朋友。
在丁原手下的时候,有的朋友也就那么几个,后来么……
『呵呵……』张辽忽然笑了笑,『来人,密封加印,直送庞令君处!』
张辽忽然想起来,似乎在某个时候,某个人也遇到了类似的情况,忽然之间就有故人来访……
现在虽然说只是一封书信,但是……
谁知道呢?
张辽护卫问道:『将主你不看么?』
张辽摇头,『不看。』
……
……
不仅是张辽在做选择,同样的在中条山大营之内,也在做选择。
董昭收到了求援信报之后,就表示这是『伪报』!
而对于董昭原本就缺乏信任感的这些军校,自然是将信将疑。
在军事上,吕常是他们的上级主将,而上级主将有难,他们袖手旁观,就算是事后表示说都是董昭拦阻,有充足的理由,也会被视为是不忠之人,想要晋升什么的,恐怕就是今生无望了。
毕竟领导未必会记得过年过节的时候谁来了,但是一定会记得谁没来。
不管怎样,该有的样子还是要摆一摆的。
军校头目表示既然吕常求援了,就自然要救,而董昭却说这是假求援,表示伪报说是曹氏大将,而吕常将军姓吕不姓曹……
军校却认为有可能是曹军,而不是曹氏,毕竟来报信的人濒死,说错了什么的,也是很正常。况且距离骠骑前军营地也不过是五六十里,就算是有什么问题也应该立刻派人出去查探,怎么能一句『伪报』就算是了事?
争论了一阵之后,董昭最后折中,做出了布置。
军校这才满意,领命而去。
董昭看着那些军校离开,目光冰寒。
『郎君,为何迁就这些丘八?』董昭心腹在一旁不满的说道,『一群不知道天高地厚的下贱胚子!』
『收声!』董昭沉声说道。
『唯……』心腹低头应答,但是显然表情依旧愤恨。
『这些都是将死之人,何必计较……』董昭缓缓的说道,『死者……为大……』
心腹的神色这才缓和了一些,可是片刻之后,又有些紧张的说道,『即然如此,郎君为何……为何……』
『为何还在这里?』董昭接口道。
心腹点了点头。
董昭笑了笑,摆了摆手,『这你就不必知道了……我自有安排。去办事吧,现在关键是那些工匠,而不是这些军校……明白么?工匠那边,必须要做好准备,也要做好防护!万万不可有失!』
董昭说得严肃,心腹也自然是正容应是,然后退了下去。
董昭一个人,坐在大帐之中,看着原本属于吕常的那个位置,沉默良久,忽然笑了笑,『莫要怪我……一切都是看各自运道罢……』
……
……
吕常穿着一身普通兵卒的盔甲,和最亲近的十几名护卫躲在了山沟之中。
他蓬头垢面,完全没有了所谓大将的风采。
十几名的护卫也是神色紧张,时不时的抬头看着头顶上的天空,稍微有一些动静就立刻全身绷紧。
五六十里的距离,现如今就像是天堑一般。
吕常知道骠骑若是知道他领军,必然会大肆搜捕,所以根本不敢朝着中条山的方向直走,而是斜向奔出去老远,才找了这个不知名的山沟隐匿。
『外面都是骠骑游骑!』上到了沟顶,却又急急爬下来的护卫低声说道,『到处都是!怎么办?回不去了!』
为了不引起骠骑骑兵斥候游骑的注意,吕常等人舍弃了为数不多的战马,而是装成了普通兵卒步行逃离,无疑这个手段救了吕常一命。
因为骠骑骑兵特别关注那些骑战马的……
可是随着那些骑战马的被骠骑骑兵追上,吕常舍马步行的事情,就有很大可能会被暴露出来。
指望那些家伙会誓死不从,打死也不说?
而且步行也有一个大问题,就是速度慢。
因为是绕着走,还要躲避骠骑游骑,原本一天的路程,可能要走两天,甚至是三天!
而在这个过程当中,时时刻刻都可能被发现,被骠骑骑兵堵截包抄。
吕常派出护卫,试着往不同的方向侦察,看看那边有薄弱的地方可以穿过去,可是最后发现到处都是骠骑斥候在游荡!
缩在山沟里面,骠骑游骑只要不是到了近前,也看不见吕常他们,但是谁知道什么时候这些骠骑游骑就会到脸上来?
而且在山沟里面一直缩着也不是事,没吃没喝就够要人命了!
一天,两天,节省一些还能熬,三四天就连跑都跑不了!
『将主,我们要怎么办?』
护卫问吕常,却发现吕常似乎在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着一些什么,顿时就吓了一跳,面面相觑起来,『将主?将主?!』
吕常转过头来,『我想明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