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日大雪纷飞,刺骨的寒风刮得殷好的脸生疼。
他忍不住抬起手去挡,一步没踩稳,摔进了雪堆里,浑身都湿透了。
好不容易到了河边,看着结冰的河面,殷好放下木桶搓了搓手掌。
然后走到一棵树下,抱过来一块不小的石头。
殷好两岁就死了爹,娘后来娶了新夫郎,一胎生了两个女儿。
村里人说,双胎都是文曲星下凡,是大富大贵的命。
以后殷家的这两女娃,都是要考状元当大官的。
后爹还没生孩子时,殷好在家里还能有口饱饭吃。
两个妹妹出生后,殷好就再没了好日子过,一天能吃上一顿饭已是好运。
十六岁的少年,瘦得跟竹竿似的。
今天后爹看见水缸里的水只剩一半,提着木棍打了殷好一顿。
他打累了,扔了水桶在殷好怀里,把他撵出了家。
殷好出门时身上就穿了一件破破烂烂,洗得发白的旧棉衣。
这也是他唯二的衣服之一。
河边风大,等到他把冰面砸开了一个洞,脸色已经冻得青紫。
抖着开裂的手装满了两桶水,殷好干裂的唇微微扬了下,原地合拢手掌哈了两口气,便提着水桶往回走。
二妹妹昨日喊冷,他用来挑水的扁担,被阿娘劈了给二妹妹烧柴火了。
家里的柴火他之前已经存够了一整个冬天的。
殷好其实知道,二妹妹是故意的,就是想让他没扁担用。
阿娘不喜欢自己,后爹讨厌自己,两个妹妹也厌恶自己,殷好全都明白。
但他想活着,活到能离开殷家的那一天,所以无论吃多少苦,他也会忍。
他无意间听到过阿娘和后爹的对话。
后爹说他长得还算好看,等过了冬日,就把他卖给人做小侍。
听说做小侍不会饿肚子,还会有新衣服新鞋子穿,还会有大房子住。
殷好不知道自己会被卖到哪里,但他心里很期待——他想要离开殷家。
等把水提回家,殷好的脸上已经全是汗水,被风一吹,冷得牙关发紧。
身上衣服早就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冰得厉害。
他单薄的身形,看着更像根竹竿了,寒风一吹,人似乎都要飞了出去。
“殷好——快点过来!”后爹在屋里大喊。
殷好看了眼厨房里还没完全熄灭的火,犹豫了一下,还是快步跑到屋里。
他进来才看到,娘已经回来了。
娘和后爹还有两个妹妹坐在一起。
四人围着的小桌上,放着一盘大白馒头,和一只香喷喷的烧鸡。
殷好看直了眼。
他这一天什么都没吃,饥饿使他下意识的咽了口口水。
“爹你快看!”
穿着新棉衣,脸蛋红润的殷书喊:
“大哥见到肉就像只狗一样,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殷好回过神,垂下头捏紧衣角。
后爹看了他一眼,厌恶地偏过头。
“小书!”后爹的大女儿,殷礼,不赞同的看着妹妹,“不能说大哥是狗,大哥是人。”
殷书脸一红,瞪圆了眼,“凭什么不能说!他就是狗嘛,吃我家的穿我家的,就是我家养的一条狗,娘——”
她看向身旁的殷大,“是你说的,养大哥不如养一条狗的,是吧?”
殷大捏了捏她的脸蛋,“是是是,书儿说的都对,烧鸡再不吃就要冷了,我们不管他。”
殷书得意地看了殷好一眼,将目光放回烧鸡上,“那我要吃鸡腿。”
“好,”殷大满是宠溺,“给你鸡腿。”
“你呀,又惯着她,把她惯得无法无天了。”后爹张淼笑着数落道。
在殷大撕下一只鸡腿给殷书后,他立刻伸手撕下另一只,放到殷礼碗里。
“阿礼,在书院里跟着夫子学习累了吧,多吃点肉,好好补补。”
殷礼点点头,“谢谢爹。”
她用筷子分别夹了馒头放到殷大和张淼的碗里,体贴道:“娘和爹也吃,娘一早就去接我回来,肯定饿了。”
许大和张淼异口同声,“好好,阿礼长大了,吃,都吃。”
她们一家四口人其乐融融,将殷好叫进来,却是晾在了一边。
殷好垂着头一动不动。
也不是第一次了,他不难受。
爹死前抱着他,一遍一遍说他走了,谁来照顾他的孩儿。
殷好当时就道:“没关系的,爹,我能照顾好自己。”
这么多年,他也没把自己养死了。
*
殷好这一天又没吃上东西。
晚上拖着冻僵的身体回到漏风的破屋里。
拉着已经不保暖的被子把自己裹紧。
殷好在饥饿和寒冷中沉沉睡去。
第二天,鸡还没叫,他就起了。
烧火煮好四个人吃的粥,摸了摸咕噜噜叫的肚子,殷好背着箩筐进了山。
家里的每一口粮食,后爹江淼都记得清清楚楚。
他没开口,殷好要是擅自吃了,少不得又要挨一顿打。
他身上的伤够多的了,没好之前,怕再被打一次,就打死了。
家里的不能吃,就只能去山里。
……
一个时辰后,站在一块石碑前,殷好面露难色。
再往前走,就是禁地了。
听村长说,上千年来,凡是进了禁地的人,没有一个活着回来的。
谁也不知道里面有什么。
可是,我真的好饿。
再不吃点东西,我会饿死的。
下了黄泉见到爹,爹会伤心。
……死也要做个饱死鬼!
殷好下定了决心,拍了拍脸,抬脚踩了进去。
……
石碑之后,是密林。
不知道走了多远,也不知道走了多久,只知道身体越来越冷。
殷好穿过比自己还要高的草丛。
淌过一片只到脚腕的血红的湖泊。
快要饿晕时,他终于看到了一棵挂满了黑色果子的巨树。
那树好高,一眼望不到顶。
巨树的旁边有一个山丘。
山丘前有一个只剩下半截的木牌。
殷好鬼使神差,觉得这是一座墓。
他有点退缩了。
但很快,饥饿打败了害怕。
殷好走到树下,把箩筐翻过来踩上去,努力踮起脚,摘下四个黑色果子。
来到木牌前,他弯腰放下一个最大的果子,咳了两声说,“老人家,这是你家的果树是不是?”
“我爹说,不问自取视为偷,我做了小贼,对不起,我两天没吃东西了,我太饿了,我保证,我就吃三个。”
殷好跪下磕了个头。
“我会记住您的大恩的。”
再站起身,他笑眼弯弯,“谢谢。”
饿了这么久,好不容易有了食物,他本该狼吞虎咽才是。
但因为这果子来得艰难,有些舍不得,他强压着饥饿感,慢慢咬了一口。
味道有点怪。
入口酸甜,却有血腥味。
殷好心想自己可能是饿糊涂了,站在这不知姓名的墓前,小口慢咽,用了有半刻钟的功夫,才将三颗果子吃完。
腹中热热的。
殷好摸了摸肚子,一脸满足。
他重新背上箩筐,不舍地看了眼树上的黑果子,朝那插着半截木牌的山丘深深地鞠了一躬,“老人家,再见。”
随后,他朝另一个方向走去。
在他走后,一阵风吹过,那一棵果树和那一座山丘,全都没了踪影。
一个绯红的人影出现在空中,跟上殷好,将他打量了一遍,眉头微皱。
闯禁地的居然是个少年。
许家的后人看个门都看不住。
在看到殷好一脸激动惊喜的冲向一片草丛,嘴里念叨着“有野菜”时,
阎烬转头离开。
那果子是她的鬼气所化,这少年三日之后,鬼气侵袭心脉,必死无疑。
许家真是一群废物,让她做鬼都不得安灵,莫名又背上一条人命。
恶鬼来了又去,殷好什么都不知道,他只看到好多好多的野菜。
晚上不用饿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