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蓁的体温偏凉,但却并不畏冷。醒来时只觉浑身燥热,睁开眼才发现床边摆了两个大火盆,难怪口干舌燥,她轻咳两声坐起身来。
门应声而开,四个侍女模样的女子鱼贯而入,后面跟着一个体型健硕的年轻男子。叶蓁瞥一眼理也不理,视线转到了前排侍女手中的茶盏上,向她伸出了手。
侍女不声不响地将茶盏递到叶蓁眼前,叶蓁留意着她的举动,依着她的脚步声和轻盈的体态判断她应为习武之人,相貌、行为举止也不完全像本地女子。
叶蓁接过茶盏,看一眼又嗅了嗅,仰头喝了下去。待她喝完,余下的侍女一一上前,服侍她用青盐漱了口,又净了脸,穿上外衣梳了两个垂挂髻,在发髻上别了两朵橙色的绒花。这一装扮,一个粉妆玉琢的人儿便出现了,仿佛那点了睛的龙,让一个画里的木人儿瞬间鲜活起来。
收拾完毕,侍女们又鱼贯而出,叶蓁仍旧在梳妆台前坐着,看着铜镜中的自己,有些陌生。她从未梳过这样的发髻,想必这人对她是极了解的,知道她还未及笄。
“你倒让人省心,不闹,也不害怕。”男子开了口,声音洪亮中气十足。
叶蓁转脸,看向男子的眼中没有一丝惧怕或羞涩。她学过害怕,要装也能装得极像,只是,昨晚那一晕让她有些头痛,懒得去装。她起身,缓缓走到男子面前,隔着两步的距离站定,道:“公子若想,本姑娘也能闹上一闹。”
男子愣了一下,躬身指向对面做了个请的动作:“姑娘先坐。”
叶蓁坐了,还是渴,拿起案上的茶盏又喝了几口。
“你也不防备。”
叶蓁放下茶盏:“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既然防不胜防又何必去费那个心思。”
“娉儿说你与这世上的女子都不一样,原本我以为她只是在怪力乱神,能有多不同,不过是吸引男子的把戏罢了,如今瞧姑娘,果然是不俗。”
叶蓁头未动,下巴向男子的方向微微偏了一偏,眼角向下一垂,露出了一丝轻蔑:“公子倒是个俗人,总觉得这世上所有女子都为了你们男子而活。”
“这世上的女子本就无用,原本就是依附男子而存在,在下的想法也没错。”
“原来令堂是无用才生下公子这样的强盗。”
这样的话无法激怒男子,他冷笑道:“她就是无用,连个妾室都管不住!”
“既然无用,杀光即可。”
这话倒是没料到,男子略显尴尬:“呃,倒也不必如此偏激。”
叶蓁转向男子:“倘若是我,就这样做。碍事的都杀掉,干净利索,比只挂在嘴上好得多。”
男子盯着叶蓁:“姑娘到底想说什么?”
叶蓁似乎想了一下,手肘往桌上一放,托起腮来,露出了一个娇俏的神色:“公子处心积虑将我这个无用的小女子掳来此处总不会是为了取悦自己吧?”
男子盯着叶蓁,狞笑道:“你怎知不是?”
“小女大门不出不是不稀罕这世间繁华,是想少一些麻烦,比如,”叶蓁伸出一根白葱一般的手指,指向男子,“取悦谁。”
男子觉得再否认下去似乎显得过于小家子气,遂道:“姑娘坦诚,在下也不绕弯子。受人所托,还请见谅。有什么需要尽管开口,在下当姑娘是客,绝不伤害姑娘。”
“书和笔墨纸砚。”面无表情地说完,叶蓁立刻起身,摆出了送客的架势。
“说变脸就变脸!”男子嘟囔着,“什么书?”
叶蓁嘴角一弯:“除了女戒、女德之类让女子无用的均可。”
男子哂道:“姑娘挺记仇。”说完一揖,准备离开。
叶蓁在男子的背后又道:“小女多嘴一句,世道所致,倘若有一天女子可以与男子一样自由,想必我们也不稀罕去依附谁。公子的娉儿能看出小女不同,想必是个聪明人,公子莫要将她当成无用之人才好。”说完,抬起手,做了一个摇铃铛的动作。
男子的脸瞬间煞白。门被打开,阳光忽地全泄在了叶蓁的身上,仿佛为她周身镀了层金光。他盯着她,恼羞成怒:“小心过慧者天收!”
“缺德者恶鬼收!”叶蓁一句都不肯让。
男子气急败坏,扭头冲了出去。
贺之星夜兼程一路向北,天刚亮便率领千余将士到了乌山脚下。他亲自率领一支小队,弃马步行前去探路,却看到之前派去的密探被杀死悬挂在寨门口的正中央,而门口已无人看守。唯恐有诈,他先将小队兵分两路,悄无声息地围着寨子转了一圈。除了不惧寒的鸟啼了几声,再无任何其他声音。他又派出四名武功高强之人匿进寨子,半炷香后,四人急速而回,回禀道,寨子里空无一人,所有房屋均已搬空,想必是早有准备。至此,贺之已完全确认昨夜的绑架就是乌山匪寇所为。他赶忙将尸首放下,带下山去,命人抚恤家属好生安葬。
贺之快马加鞭赶回清月阁,也顾不上什么青楼不青楼,为方便能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决定暂时住下。他先去叶蓁卧房查验,除了平日里闺阁女子常用的东西,便是数不清的书籍和一些外面不常见的小玩意。再去小作坊,里面更是让人瞧不懂,有木匠用的,有铁匠的,还有一些像是炼药的瓶瓶罐罐。
有随从来报,红叶求见。
贺之不像桓之,对青楼女子一向避而远之,虽也有轻视他们的想法作祟,但更多的是洁身自好,不想与他们纠缠。红叶与桓之的关系他也清楚,倘若放在之前,他断然不会去见,但为了叶蓁,不得不见。
红叶面上一丝血色都无,未施粉黛,看上去十分憔悴。她先是规矩地行了礼,也不敢坐,在不远处站定了,许是伤还重,身体有些晃荡,似乎随时都会倒下。贺之唤一个随从进来,示意他扶红叶坐了,为避嫌,让他也留了下来。
“奴家有一事相告,事关叶蓁。”
贺之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快讲!”
红叶捂着胸口说得极其艰难:“甜樱,她肯定知道些什么。昨日骚乱叶蓁明明用披风将她护住,我亲眼看到甜樱拿出了平日里她们经常把玩的暗器对准了叶蓁。叶蓁也瞧见了,却并未声张只是躲了,我猜,她也早已发觉甜樱不对了。”
贺之皱了皱眉头:“素闻姑娘平日与叶蓁关系并不好,也曾多次挑衅于她,如今这话我如何能信?!”
红叶咳了一声,笑得格外凄惨:“我拿她当个没感情的石头,我对付她,她也没少给我苦头吃,可没想到,危急时刻她竟救了我。将军不知道吧,在屏风后她便给我吃了保命的药,那药是她和教她的先生一起炼制出来的,半年换了好多法子,前几日才得了三颗。”
“你的意思,甜樱知道?”
红叶重重点头。
贺之沉默片刻,复又问道:“那甜樱人呢?”
“奴不知。还有,听说您在派人问那日后院的护卫去哪了,奴知道。”
“速速讲来!”
“那日奴听说冬节王爷送了叶蓁一件名贵的云稠襦裙,按捺不住想去偷偷瞧一眼,恰好碰到甜樱给那些护院分赏钱,还说‘今儿过节,姑娘得了王爷恩准要去鹿鸣寺上香,请各位先去候着,姑娘在前院听完曲儿便到’。当时奴还心中腹诽这叶蓁的排场是越来越大,但毕竟是夜里,小心些也是应当的,但如今想来还是觉得蹊跷。”
“鹿鸣寺?”贺之百思不得其解,派人将香桔请了来,“姑娘昨日有提过要去鹿鸣寺吗?”
香桔立刻道:“是甜樱想去鹿鸣寺赏花灯,说什么好不容易王爷恩赐姑娘可迈出后院出去游玩,可是姑娘并未答应,只说想去前院听姐姐们唱曲。”
一切都清晰起来。贺之将昨夜发生的一切事无巨细全都又捋了一遍,再将红叶和香桔的话串在一起,更加确定那些匪寇是有预谋地绑架叶蓁,所谓的见色起意只是个幌子。他们之所以从各处集结到此处或许不止为谨慎,而是原本他们的计划并不在清月阁绑人,是在鹿鸣寺。昨夜因为冬节鹿鸣寺附近有花灯会,但那里毕竟偏僻,若想绑人的确更容易些。
红叶见状不再打扰,站起身来:“奴要说的话就是这些,还望将军能尽快救出叶蓁。”
“自然尽力。”贺之回神,派人将红叶好生送回。
贺之未发令,香桔不敢走。她之前曾在舒府待过一段时日,也算府里的老人,但与贺之并未有过多交集,更何况这位大少爷平日里极其严肃又正经,下人们都怕他老远看到他便躲,不像远在京城的桓之,总是一副嘻嘻哈哈的样子。
正好贺之有话要问:“甜樱是桓之送来的?哪个庄子的,何时选的,怎么选的?你又是怎么如何来的?”
“甜樱是上柳庄所送,二少爷命管家选的,奴婢是二少爷亲自选的。”
贺之大大的手掌拍在了桌子上,震得茶盏失了盖:“简直胡闹!”
香桔腿一软立刻跪了下去,半个字说不出来。之前便听说这位大少爷治下极严。罚起人来丝毫不留情面,虽不知做错了什么,但总归惹怒了他,这下场必不能好了。
“来人!”贺之大喊。
有两人推门而入,静听吩咐。贺之指着香桔道:“好生看管起来,不许苛待,将甜樱在这里的情况详细问清楚。立刻去上柳庄将庄主和吴管家叫来!还有,给二少爷传信,将此地发生的事尽快告知他!”
二人领命,携香桔悄无声息地走了出去。
贺之心中烦乱,倘若此事真与甜樱有关,那桓之已经得了个识人不明的罪名,王爷对舒家军同样虎视眈眈,若处理不好,说不定连舒家也要被连累!眼皮突然急跳了几下,他虽不信这些,但心中却没缘由地紧了起来。
那边,侍女事无巨细地将叶蓁一日的行动向乌山寨武平寨主禀明,越听,他越觉得这女子真是了不得。
听到侍女讲叶蓁读了几页书后已睡下,一旁闷声喝酒的郭二眼睛转了一转。
屏退侍女,武平又叫过一人,问道:“那匠人到底什么时候能到?”
“本昨儿便能到,这几日舒家军在边境活动频繁,要避着,耽误了些时辰。这会儿再算,快则明日,多则两日准能到。”来人唯唯诺诺地回着。
武平挥挥手,打了个呵欠:“都散了吧!”
郭二立刻站了起来,向外冲去。军师走到武平面前,小声提醒:“二当家怕是心痒难耐了,别再伤了那姑娘,还有大事要做呢!”
武平冷哼一声:“你当那姑娘吃素的?不必管,只要不出人命,随便他折腾,进了乌山寨,有哪个女子能完璧归赵?”
军师看一眼武平,不再多言。
叶蓁一向浅眠,虽未听到脚步声,那刺鼻的酒气已然传了过来。她没有睁眼,只是竖起了耳朵。随身的匕首早已被人搜去,手边唯一坚硬的东西便是那寸许长的短簪,却无法伤人性命。感觉到那人越走越近,为今之计只能寄希望那人身上带着武器。
一只手隔着被子从叶蓁的脚一路摸了上来,就当他要掀起被子的时候,叶蓁突然跃起,将被子往来人头上一套,一脚踹了过去。那人未作防备,立刻摔倒在地。叶蓁这才发现此人身材极其矮小,虽未见其人,但很快联想到乌山寨的郭二。她迅速下榻,趁那人挣扎之际一把撤下床幔,将他的头连着被子缠在了一起,脚一蹬,勒紧了。
房内的骚乱很快引起了门外守卫的注意,为防意外,他们也不顾二当家禁止入内搅他好事的命令,闯了进来。
叶蓁加重了手上的力度,郭二挣扎得厉害,手中床幔几次差点脱手,她只好不停变换角度,可蹬在他身上的脚却像黏在了上面,拼尽了全力丝毫未动。
守卫立刻冲了上去,一人用佩刀砍断了床幔解救郭二,一人向叶蓁攻去。叶蓁徒手去挡,几招下来便摸清了守卫的招式,很快从下风转到上风。她的武功远在他之上,若手中有兵器早已将他斩杀,只是刀在他人之手,自是处处掣肘。正当她设法抢夺兵器之时,郭二已从被中脱困,夺过身边人的剑叫嚣着攻向叶蓁下盘。叶蓁早已猜到,灵机一动,将守卫的腿一踢,挡住了郭二的剑。惨叫声起,守卫手里的刀应声落地,叶蓁就地一滚,接住了刀。
叶蓁习惯用剑,这刀不止重还笨,不过,有总比好过没有。
郭二已从三当家口中听说过叶蓁武功不错,但总觉得她是个弱女子,那点花拳绣腿他权当情趣。只是他不知叶蓁打架从不用蛮力,用的是脑子,再加她逃命的功夫的确了得,几个回合下来,竟然奈何不了她。郭二好面子,不想丢人,卯足了劲儿去应战,只是这小女子过于灵巧,像只狐狸,将他这个只会用蛮力的搞得晕头转向。
这边的声音还是惊醒了旁人,叶蓁刚冲出院子,四周便围上一群人来,这些人有男有女,全都拿着兵器。叶蓁自知双拳难敌四手只好停下。郭二却不肯罢休,怒吼着冲上前,又要故技重施,叶蓁不胜其烦,双腿一跃,抬脚踹中了他那硕大的头颅,动作又快又利落。
“住手!”武平冲上前,将两人隔开。
“大哥!”
“退下!”郭二捂着已红肿的额头,愤恨地看着叶蓁,一副要将她生吞活剥的模样。
叶蓁将手中的刀扔在地上,迅速扫一圈院落,嗅一嗅,又竖起耳朵听了听,一声不响地转身,扭头便往房里走。武平冲军师使个眼色立刻跟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