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清晨,树下满地落叶。
石桌上还残留着昨夜的冷棋。
昨夜从宫中回来后,陆观南便点灯在庭院中下棋,下至后半夜,方才结束。
春葭看了看,不禁慨叹。
这是一局焦灼的平局。
陆观南棋艺高超,便是自己与自己下,攻守兼备,难分胜负。
春葭与仪景在一旁细究了好久,总难寻到破局之法。
他们探讨之时,陆观南寝屋忽然门被打开,出来两个丫鬟,脸色俱是讪讪难看。
春葭与仪景对视一眼,这二人是昭平帝授意皇后派人送来的宫女,姿色上乘,眉眼间天然一股媚态,美艳动人。
如陆观南这样年纪,却还未娶妻纳妾的,甚至还未开过荤,且疑似欢喜男子,只他独一份。昭平帝虽然不表,自然着急,因而隔三差五送来些佳人。
春葭皱着眉过去厉声问:“谁许你们私自进王爷寝屋的?王爷从来不要丫鬟在跟前伺候。”
“我们……”丫鬟满面羞辱,怯声道:“我们是皇后娘娘送来的人……”
春葭挑眉。
便是昭平帝亲自送人,他们王爷也从不放在眼里呢。
春葭道:“秦王府有秦王府的规矩,王爷没唤你们,你们竟然这般大胆。行了行了,赶紧去后院,别在王爷这边碍事,也别想着攀附王爷了,那是绝无可能的。”
两个丫鬟抹抹眼泪,“多谢春葭姐姐。”
处理了这两人以后,春葭端来热菜热饭,敲敲门屋,“王爷,该用膳了。”
屋内传来一道极清冷的声音:“放在外面。”
“是。”
春葭将饭菜放在石桌上。
片刻后,寝屋门再度被打开。
陆观南身着黑衣广袖,袖口绣着金色云纹,金色腰带上挂着一只红绳系起的金蝉与白玉佩,通身气派矜贵,微微蹙眉抬眸看着那一株色泽浓烈的枫树。
春葭悄然观察他神色。
陆观南已踏步至树下,边用膳,边继续下棋。
仪景在后旁看着,寥寥落子,平局已破。
早膳也用完了。
陆观南下意识摩挲着腰间的玉佩,迟迟不肯落下黑子。
谢晋原前来提醒:“殿下,已经查到些信息了。这《折扇记》最初是在西瓦巷那边流传开的,只是这出戏实在是热闹,尚未查出源头……殿下?”
他缓了缓呼吸,睁开眼睛,落下黑子,一局终了。
“嗯,我知道了。”
只是手指还摩挲着白玉佩,格外依依不舍。
说罢,他便接过佩剑,令人备马。
谢晋原起初不明所以,渐渐心中隐约有所猜测,无奈叹气:“我早便想问了,这秦王府独独这处庭院的布局,风光旖旎,造景俨然是宜国风格,莫非……”
春葭收拾碗筷,“谢长史这就会错意了,并非宜国风格,而是东梧阁的风格。”
谢晋原不明白。
春葭道:“东梧阁,是祁王世子在清都的居所。殿下最爱的那只玉佩,亦是祁王世子所赠。再有那金蝉,也是祁王世子的……”
谢晋原头疼得很:“殿下这样下去怎可得了?岂不是处处都有凌纵的影子?我瞧他那不分昼夜的下棋,自我折磨,以为他摸索长陵局势呢,难不成也是相思过甚?”
越想越是焦虑,这般为情所困,这可得了?
他这话,春葭与仪景也无可回答。
谁曾想,陆观南好像真就栽凌纵身上了?
谢晋原又重重地叹了口气,慌忙跟上。
他脚步偏慢,等到了西瓦巷时,陆观南已经在与大理寺少卿、京兆尹等人交谈了。
西瓦巷皮影业发达,光是摊子门面,便两只手数不过来。
大理寺卿陈清荣道:“请殿下放心,在下已经派人守住了西瓦巷所有的铺子,挨个地探查,必能水落石出。”
此事并不难,只是需要耗费些功夫,就看这位秦王着不着急了。
陆观南看了陈清荣一眼,想起陆玄宁的叮嘱,这人是韦松的女婿。
他淡声道:“陈大人,应当能查出结果吧?”
陈清荣笑眯眯的一张脸:“自然,殿下不必忧虑,定还殿下清白声誉。”
“本王现在的声誉很糟糕吗?”陆观南平静且直白地问。
陈清荣与京兆尹都愣了一下。
这位秦王的身世属实太过传奇,简直是民间话本子的天选素材,原先百姓便有私下议论。再托这阴差阳错的《折扇记》的鸿福,秦王在民间的声誉称得上“精彩”二字。
即便是忠烈傅氏的血脉,可毕竟也是从宜国回来的皇子,还与宜国臭名昭着到甚至许国都有所耳闻的纨绔世子,有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暧昧关系。百姓们关起来门,自然会悄咪咪地探讨,如今太子苟延残喘,众皇子夺嫡,可秦王这个身份继承大统……不太合适吧?
许国蒸蒸日上,得民心者得天下。
有这么一出,秦王的胜算就没那么大了。
这也是幕后之人的目的之一。
陈清荣暗道失言:“殿下恕罪,微臣并非此意……”
陆观南淡然道:“陈大人有无此言皆无妨,本王也知晓本王的声誉确实糟糕。此番就有劳二位大人了。”
“殿下言重,此乃微臣分内之事……”
陈清荣流汗奉陪。
西瓦巷是长陵热闹烟花地,此时官兵把守,寂静肃穆。
陆观南面无表情,看着极冷,目光淡漠如霜,浑然天成上位者的气势。
他打眼瞧过长陵的砖瓦,一排又一排的楼屋瓦舍。谢晋原在一旁为他谈起这边的历史或是风俗习性,他毕竟是许国的皇子,总要对这里了如指掌的。
大理寺和京兆府抓了一波嫌疑人,一同审讯的时候,陆观南与谢晋原也在场。
三日下来,并无明显进展。
陆观南听着所谓的汇报,只觉无趣,勾着名单笑道:“听说陈大人是韦太傅的女婿,京兆尹唐大人是韦太傅的门生,莫非可是在怨本王初来时便折了太傅的势力?”
陈清荣一听这话,顿觉头大,肃然道:“殿下这……这是何意啊?”
“这三日里,本王随二位大人查案,多有见识,”他拨弄着金蝉,有意顿了顿,“长陵的查案手段便这般软绵吗?二位刑名上官,便这般手段?”
这个词用得着实伤人。
唐衍面色惭色:“让殿下见笑了,只是这事确实急不得。众口纷纷,西瓦巷又人多口杂,每天晚上上百场的皮影戏,其中有三四十场可能便是《折扇记》,流传得极快,问百姓们,也都是拍拍脑袋一摸黑。不过殿下莫急,现在正在讯问,殿下总得宽限时日吧。”
陈清荣也道:“是啊,况且陛下仁爱为先,长陵素来无严刑峻法,总不能……”
陆观南接过话来:“总不能像宜国一样,处处严刑峻法、逼人招供吧。陈大人,可是此意?”
陈清荣汗颜道:“是下官无能,请殿下见谅。”
陆观南依然是冷脸冷言,懒得多言:“好啊,毕竟是韦太傅的女婿和门客,又是父皇钦点办案的人,想来也是本王得罪不起的。”
陆观南起身,将名单一丢,微微一笑打断道:“无论如何,本王恭候佳音。”
说罢,转身离去。
留下陈清荣与唐衍面面相觑。
虽一言不发,但二人都知晓对方的意思,这位秦王的气势真非一般人可比,又喜怒无常,难以琢磨。
*
离开大理寺后,谢晋原沉声道:“他们都是韦松的人,暗中阻挠,拖沓悠哉,如此可恶。我看这事,多半与韦松,与卫王脱不了干系。还是殿下英明,让自己人去查,省得浪费了三日时间。”
陆观南凝视街道落叶,总觉得有哪里不对劲。
昭平帝下的旨意,他并非傀儡帝王,陈、唐二人总不至于瞎了眼,在皇帝还没死的情况下,就敢明晃晃地站队韦松和卫王了吧?
正此时,仪景驾马而来,奉还秦王令牌,道:“殿下,查到了!皮影戏最先是从一个叫‘月下坊’的皮影坊中开始表演的。属下也探查过了,这月下坊中确实有几个茗郡出身的伙计,其中有一个负责写皮影戏文,而此人正是最初创作《折扇记》的源头。”
“去月下坊。”
几人一边赶往月下坊,谢晋原一边讲道:“月下坊是西瓦巷这边最大的皮影坊,也算是个老字号了。后来家族之间内讧,元气大伤,月下坊的名声就被打了下去,直至本朝再度重出江湖,多次入宫为太子、皇后还有一些重臣表演。商贾之事,其余我知晓的也不多,不知这现任老板又是谁。”
月下坊果然气派,光是铺面,就有别人家的四五个大,里面的伙计也足有上百人。
掌柜姓高,见秦王光临,胆战心惊地出来迎接,“草民拜见秦王殿下。”
陆观南细细打量他。
这人惊忧害怕是真的,可却有着不相符和的坦然,远没有其表面上的那么畏惧。
谢晋原问:“你这儿有个叫朱韶的?”
高掌柜拱手连连点头,腰板弯得极低:“是,他是我们这儿的戏文师。殿下您找他有何贵干啊?”
陆观南的目光落在他那双故作颤抖的手,道:“西瓦巷近日来处处门可罗雀,掌柜何须费口舌问废话?让他出来。”
高掌柜抖了一下,“是……”
朱韶被带了下来。
他看起来像一个月没洗澡了,头发乱糟糟的,衣着袖口都是沾到的墨色,眼下乌青,眼珠泛红,俨然是奋笔疾书、废寝忘食之态。
状态亦是亢奋,“你们……你们干什么?!我戏文还没写完呢!等这篇出世,绝不会输于《折扇记》!我一定能万古流芳……”
高掌柜歉然道:“殿下,朱先生性情怪异,已经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了将近半个月的新戏文了,冒犯到殿下,还请殿下宽宏。”
也就是说,朱韶对于西瓦巷发生的一切,毫不知情。
经过一番审问,此人不仅不问西瓦巷的事,甚至连秦王是谁都不知道。
他是落魄书生,因得罪了权贵,被卡在科举这一关上。后来一气之下,放弃仕途,帮人撰写些公文和话本子赚银子。三个月前来到长陵,知道这里皮影戏受人喜欢,于是带着戏文书稿问了各大皮影坊,皆被拒之门外。最后还是月下坊的高掌柜看他连住的地方都没有,好心收留了他。
陆观南在朱韶的屋内,只见处处文稿。
与清都的李十三倒有相似之处。
仪景从屋子里搜出了《折扇记》的原稿,递与陆观南。
“那是我的……你们!”朱韶此时也半梦半醒了,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自己的书稿。
陆观南一张一张看过去。
这原稿比呈现出来的《折扇记》皮影戏要精致许多,多了细腻的细节,更像是市井话本,却也另有深度,探讨家国大事,颇有见地。而定稿则精炼许多,设计了许多皮影动作,聚集爱恨情仇,删除了国家大事,故事本身变得更加荒诞、迷离。
高掌柜一把鼻涕一把泪,扑通跪了下来:“秦王殿下恕罪啊,是草民鬼迷心窍,竟收留了这么个恶徒!草民心里实在害怕,实在不敢跟官府自首,这些天吃也吃不下,睡也睡不着,是草民该死啊,请殿下恕草民包庇之罪……”
谢晋原质问道:“高掌柜,你在长陵也有些日子了,看到这篇稿子的时候,难道不敏感吗?”
“草民该死……可草民愚钝,宫里的事哪是草民知道的,草民真的没往那边想啊!”高掌柜万分委屈。
谢晋原又道:“这背后真没有你们推波助澜?月下坊是个大皮影坊,多达官贵人捧场,想推火一出皮影戏,再容易不过了吧?我就不信,那么多人,就没一个人意识到这里面的问题,没一个人提出来?”
高掌柜哭得更可怜了,“草民对天发誓,真的没有啊!否则草民便是天打雷劈!”
谢晋原冷笑一声,和仪景继续审讯。
陆观南读书本就快,一目十行而记于心,审讯完的功夫,他也读完了。
看向朱韶时,眼中带了些欣赏,“你是个才华横溢的人,尤其是论治水那个章节,言之有物,若能科举,未必会落第。你得罪了什么权贵?”
浑浑噩噩的朱韶已然知晓,自己写的《折扇记》闯了大祸,里面的情节竟然与刚从宜国回来的秦王极其相似!登时吓得腿软,原以为陆观南看完稿子会大发雷霆,谁知对方镇定自若,还对他多有赞赏,瞬间呆若木鸡。
“王爷问你话呢。”仪景提醒。
朱韶这才结结巴巴地道:“回殿下,草民得罪的是茗郡的士族。”
“士族。”
陆观南颔首,了然。许国曾士族当道,到了昭平帝这一代,初期也深受世家的桎梏,到如今过去二十年,倒是被打压得收敛很多了。
审讯了整整三个时辰,月下坊的伙计、以及月下坊隔壁的两个皮影坊,陆观南有些明白了。
“的确没有人推波助澜。”陆观南点了点原稿,眼眸漆黑,对谢晋原道:“朱韶的文辞漂亮,情节引人入胜,在皮影戏这一行里,题材极为新颖,又契合当下,能风靡坊间是再正常不过的了。”
谢晋原也明白:“而其余那些掌柜,为了赚钱,亦或是……试探?在纵容《折扇记》的爆火。”
“没错,就是试探。”
秋祭庆典的晚宴,韦松与卫王陆玄平,都在试探。
之所以敢当众摆出来,也是知晓这把火烧不到他们自己身上。
事情的真相,好像已经水落石出了。
陆观南蹙眉,摩挲着白玉佩,可……真的结束了吗?
他想到了昭平帝,那双总是看似仁慈,似笑非笑的眼眸。
陆观南道:“按律,先将他们两人关押起来。仪景,拿着我的令牌,去找唐衍调兵,将月下坊围了,查十年里的所有账簿和入宫演奏的录册。再将高掌柜的家府也围了,所有人挨个审讯。”
闻言,高掌柜脸色一变,“殿下……”
陆观南扫视过来,高掌柜顿时噤声,但肉眼所见地比最初要紧张许多。
京兆府的兵很快就调了过来,月下坊被封。
*
当夜,韦府。
身着官服的韦松收到唐衍的密信,迅速烧掉。
桌案上的烛火,照不清已经年老的太傅面容,只见鬓发银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