丑时,夜色凄凉。
陆观南也睡不着,便披上衣服出去转转。夜里无半点喧闹,与白日里仿佛两个尽头。
待他意识过来时,已经走到了东梧阁的内院,凌当归的寝居外。隔着一道月亮门,可见静谧却带刺的花木,秀美而大气的建筑。烛火全灭,只余天上一线素白的月,半卷烟云。
素月之下,屋顶上,坐着一个人。黑衣将他彻底笼罩在夜色里,只得细细定睛去看,才能发觉那衣角的金线与牡丹花。
陆观南走到院中,仰头去看。
凌当归没发现有人,只百无聊赖地咬着蜜饯。因为下巴挨了一掌,吃东西只能小幅度张嘴,细嚼慢咽,边吃边叹气,吃完蜜饯,果核直接吐到屋下,咕噜咕噜滚到陆观南脚边。
“谁?”
凌当归这才感觉院中好像有人。
耳边穿过风声,下一刻,那人便借着假山一跃,落座在屋顶上。
凌当归愣神,“陆观南?这么晚你怎么不睡觉?”
“世子不也没睡吗?”
月光不明也不暗,笼罩一层清冷漂浮的弱光。那光亮,正好够让陆观南看清凌当归脸颊上的红痕和额角嘴角的磕伤,整个人微微蜷缩着,姿态收敛。
凌当归拿起托盘,递到陆观南面前,微扬下巴:“喏,请你吃。”
金盘里装满蜜饯果脯瓜子,陆观南的视线落在金盘下的那只手上,掌心缠了一层又一层的白布。
陆观南接过金盘,随便拿了一颗蜜饯,含在口中,淡声道:“世子真是好雅兴,深更半夜,带着一身伤,屋顶赏月,整个宜国,怕是找不出第二个如你这般莫名其妙的人了。”
“我睡不着而已,你不也睡不着吗。”
“我有什么可睡不着的。”陆观南沉声否认。
凌当归语调轻松:“被气的吧,我知道,今晚把你赶出去,你肯定觉得哎呀好心当成驴肝肺,生气了,脸色铁青,还故意当我的面摔门。”
“……”陆观南语滞,像是被戳破了藏在深处的小心思,不自在地咬破蜜饯,牙齿磕到果核,避开视线。
凌当归咧嘴笑了笑,“作为奴隶,吃了我的蜜饯,就不能再生气了。”
那蜜饯吞也不是,不吞也不是,陆观南冷脸道:“别笑了,你不疼吗?”
他这一说,凌当归的伤口又开始传来阵痛。凌当归轻捂着下巴,漫不经心道:“我皮糙肉厚的,一不怕疼,二又死不了。再说了,还是疼点好。有人甚至都无法感知疼痛了。”
陆观南转头看他,朦胧中只见他眼眸低垂,落在夜色中,与白日里嚣张轻狂截然不同的沉静,周身环绕淡淡哀伤。
真是恍惚,竟从凌纵这张脸上窥探出悲悯的情绪。
“奸污杀人的是凌纵,该他赎罪,又不是你。”陆观南盯着他的眼睛,说道。
凌当归闻言哂笑,“跟你说了好多遍,我就是凌纵。害丁雪浮和丁家惨剧的也是我,我……”
凌当归话头止住,没再说了。他前世早死,之所以现在能活着,还得感谢凌纵。继承了凌纵尊贵的身份地位,没有说好处他全都占了,问题却一点都不负责的道理。杀人偿命,凌纵的确该死,可是凌当归也自私,从自己的角度出发,他无法越过剧情和重生的诱惑,偿命给丁雪浮。
自觉亏欠,过意不去,倒不如放他们狠狠揍自己一顿。虽然远远不够,但至少可以让湘露和丁不弃出口恶气。
陆观南连核吞下,“你坚定认准这件事,也是很执着。”
“因为我!本来就是凌纵!”凌当归重重地点头,反复肯定,一本正经,“若是将来风水轮流转,你我地位反转,我落到你手中,曾经做过什么,百般霸凌你的种种罪名,我也都会认的,到时候就任你处置呗。”
陆观南微微敛眉。
凌当归忽而展颜一笑,逗他:“开玩笑的,你不会相信了吧?本世子是坚决不会让那一天到来的!”
陆观南凝视他,若有所思道:“听你的语气,总觉得你好像知道很多事情。”
这突然的一句话让凌当归的心“咯噔”一下,男主的敏锐度和观察力真是异于常人。
“你不会觉得我是从天上来的神仙吧?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晓过去,也能预知未来?”凌当归的小表情颇有些按捺不住的欢喜,开始装疯卖傻,明褒暗讽,“不会吧陆公子,在你心里,我竟是这样了不起的人物。”
不知怎地,陆观南忽地阴霾俱散,抓了一颗蜜饯,“我只知道你刚开始是个需要人带着读才能认字、需要照着过去的字迹暗地里偷偷临摹的人物。”
“……”
凌当归微笑,捏着拳头,“你在胡说八道什么,讽刺我吗?本世子许久没有折磨你了,你莫不是有些得意忘形?”
陆观南含着香甜的蜜饯,视线瞥下,掰开他的右手,方才见他大拇指指节处也有一道伤。
“干嘛?想以下犯上?”凌当归警戒道。
“不敢。”
陆观南从怀中掏出一枚扳指,套在他的大拇指上。那正是前几日凌当归气急败坏,还给陆观南的。
凌当归迷茫:“什么意思?”
陆观南若无其事道:“物归原主。”
凌当归看着白玉扳指,更迷茫了,琢磨着,半晌后恍然大悟,“你故意膈应我,明知道我现在暂时没法射箭了,还把这个扳指给我,其心可诛,其心可诛啊!”
“滴——获得100积分,累积6400积分。”
陆观南面无表情,指甲轻轻掐了一下他的拇指。
凌当归捧着手,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大胆!恶毒的奴隶!我可是祁王世子!”
“再不睡觉天就亮了,世子不是一向早睡早起的吗。”陆观南冷淡道。
“哦,今日破例,我通宵。不是你刚才什么意思……”
“世子!”
正当凌当归要严厉质问陆观南时,山岚轻功蹿到内院假山上,“世子,属下已经查明并做好了您说的表格。属下带您下来吧,万一再伤着,王爷那边就瞒不下去了。”
凌当归抱着金盘等风絮。
腰际忽一紧,却是陆观南单手搂着他,带他飞下屋顶,轻盈落地,稳稳当当。两个人的距离很近,凌当归侧目就能看见陆观南的下颌,俊美的侧脸,衣襟上还着淡淡的气味。
凌当归不由地凑近闻了闻,“你一个男子,身上好香。”
陆观南喉结微动,却没躲避,垂眸看他道:“许是来时沾染了山茶花。”
“哦……”
凌当归离他远了点,下意识挠了挠额角。
越看越觉得陆观南的眼神,如在月色下泛着微光的粼粼湖面,漆黑中偶尔坠落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