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清宫。
身形瘦削如骨的白衣帝王敲着编钟,卡顿地流出清越泠泠的铜铁声。乐声本该是流畅的,可这一曲意味深长,停顿片刻,似乎是忘了曲调,想一想,再奏,重复如此,已过了一个时辰。
祁王和新上任的御史大夫陈桐跪在宫外,也一个时辰了。
金银宝过来行了个礼,妥当周到,“王爷,陈大人,陛下晨时得知废太子亡故的噩耗,郁郁不快,心有思念,不宜打扰,还请二位再候一会。”
陈桐立马回道:“陛下即便让微臣跪上三天三夜,也是臣之职责所在,不敢有怨言。”
祁王挤出一个笑容,“劳烦金公公了。”
陈桐瞧他模样,“祁王殿下莫非是在埋怨陛下?”
祁王淡淡一笑,“本王对皇兄一向敬重,不知陈大人这话是何居心。”
陈桐哼了声,不再讲话。
初冬的风刮起来,带着潮湿的寒气。吹在祁王身上,寒气从下至上,蔓延百倍。他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幼时那个叫着他皇叔、吵着闹着求他教骑马的侄子,废太子凌羽。那时候他才五岁,与阿纵的关系还不错,不像后来,针锋相对,连带着叔侄之间也跟仇人一样。
以定王为首的五个兄弟被杀了,皇后被杀了,就连亲生儿子也被杀了……还会有下一个吗?下一个,会是他吗?
编钟声停,余韵悠长。
祁王闭上了眼。
凌芷萝捧着玉盘,候立于一旁,歪着脑袋,一派天真娇俏,“父皇,敲累了就吃些点心吧。”
若是旁人,断不敢在这个时候去扰天熙帝,包括他最爱的宠妃韩贵妃,唯独凌芷萝,明曦公主,天熙帝最是疼爱,百般纵容。
天熙帝拈了一块黄色的糕点,“这些点心倒不像出自御膳房之手,不会是明曦亲自所做吧?”
“那父皇尝着如何?”凌芷萝故意卖关子。
天熙帝宠溺笑道:“好啊,比御膳房的手艺要好,格外清甜。”
凌芷萝闻言甚是欢喜,“父皇喜欢,儿臣就定心了。父皇可知这糕点为何有一股清甜之气?”
“为何?”天熙帝又吃了一小块。
“昨儿蓬莱真人为父皇酿得琼浆仙露,父皇高兴,赏了儿臣两小瓶,儿臣回宫,突发奇想,取了少量仙露和珍藏的雪水花瓣,想着能不能做点心,没想到结果竟如此圆满,父皇喜欢,儿臣心满意足。”
蓬莱真人便是当初仙雾山的那个修炼的方士,被韩虚谷发现,进献给天熙帝,天熙帝对他甚是信任,赐号“蓬莱真人”,宫中亲设炼丹台。在南郊,又新建了一处宅子,专门用于种植各类用于炼制丹药的花草。
听到这话,天熙帝心情更好,“难得你有心了。朕记得,你上回如此殷切,还是在五年前,吵着闹着非要朕给你和陆家那个嫡子赐婚。”
“父皇又在取笑儿臣。”凌芷萝佯装生气,“谁知那陆观南是鸠占鹊巢,又谁知如今竟与纵哥哥有染,还闹得满城皆知,父皇,您不知道外面那些贱民的议论……幸好未成,否则儿臣岂不是成了全清都的笑话!”
言语中却不知几分真,几分假,几分仇恨,几分不甘。
凌芷萝示意金银宝。
金银宝颔首,上前道:“陛下,祁王殿下和御史大夫已在外候着。”
“哦?他们候着做什么?”天熙帝思忖。
凌芷萝提醒道:“父皇,您忘了?陈大人昨日连上了几道奏折,弹劾祁王叔叔教子无方,世子穷奢极欲,私德糜乱,致使我宜国凌氏天家颜面沦丧,成为平民百姓的笑柄。”
天熙帝似乎方才想起,扔了金锤,双手翻卷宽大的衣袖,背在身后,拂袖端坐在高台之上,神色威严。
“宣。”
祁王和陈桐入殿。
祁王胆战心惊,连步子都不敢跨大。也不知从何时起,他面对这个皇兄,比面对当初的父皇还要害怕。
“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行过大礼之后,平身。
幽清宫熏烟袅袅,天熙帝轻抿一口用琼浆仙露沏成的瑶池春雨,犹如立于山巅之上,得见翻涌云海,甘霖润身,霎时清明。天熙帝沉溺在如此美妙欲仙的氛围中,连带着看祁王和陈桐都顺眼了许多。
“九弟,你如今辞官卸甲,闲居在家,养着旧伤,朕本不想召你前来的。”他如是说,似有些哀叹,然祁王听着,尽是些铡刀落前的冷意。
祁王面露惭愧,忙恭敬俯首道:“陛下宣召,臣弟岂敢怠慢,臣弟谨小慎微,唯恐有错处,让陛下劳神费心,臣罪该万死。”
天熙帝随手从桌上取来一道奏折,点出正事,“昨日御史大夫陈大人弹劾九弟,你应当已经知晓此事了吧?”
“回陛下,臣弟已经知晓。”
凌芷萝仍在幽清宫内,坐在台下右侧,纤细白指挑起花料,送入药碾子,轻轻研磨。朝臣在场,天熙帝却也没让明曦公主退出,可知其宠爱程度。
“皇叔,你可知清都街头巷尾都在议论纵哥哥和陆观南的事?”凌芷萝轻启红唇,语调拖长,“若是旁人也便罢了,纵哥哥可是姓凌啊,贵为宜国皇室子弟,却让那些庶人贱民议论纷纷,从他们卑贱的口中道出我宜国世子如何如何孟浪轻浮,狂傲不逊,这岂不是辱没天家颜面?使父皇,使宜国列祖列宗蒙羞?”
天熙帝却没有多生气,心情似乎还不错,笑着问:“九弟,阿纵好女色,朕是知道的,不曾想他何时也好上男色了?难怪明曦三番五次向他讨要陆观南,他都不给。原来个中缘由,竟是这个。”
“父皇,您又取笑儿臣……”
祁王两边眉骨处跳得厉害,断袖之事本就是假,但其中涉及到沐氏和凌柳卿之间的弯弯绕绕,说起来又麻烦又有风险,他只得认下。
祁王汗颜,难以启齿道:“陛下,阿纵只是一时兴起罢了。却没想到此事沸沸扬扬,清都城竟人人皆知,陛下,臣弟斗胆断言,这一定是有人刻意传播,否则绝不会闹到如此大的地步。”
他想起了什么,又道:“陛下放心,臣弟已派人去警告百姓了。况且阿纵那事已渐渐消停,平昌公和鸿胪寺卿大等诸位大人之子去青楼喝花酒,却赤身狂奔,此事的风头已盖过阿纵那事。”
凌芷萝语气中颇有几分敬佩:“皇叔,您这招祸水东引用得真不错,完美转移了注意力,侄女受教。”
祁王皱了皱眉:“那事与我无关,难不成公主认为是我让四位公子去的青楼,灌他们喝的花酒?逼他们在街上狂奔斗殴?”
凌芷萝浅笑,姿容艳丽如花,“皇叔急什么,侄女也就是随口一说。对了,刚才皇叔说纵哥哥一事,是有人刻意所为,不知皇叔指的是谁?谁能有这样的胆量,污蔑宜国世子?”
“这……我如何得知?”祁王脸色一黑,还能有谁,明知故问。
陈桐忽慷慨激昂:“陛下,臣以为此乃祁王殿下教子无方之过。臣听闻祁王对世子极其溺爱,几乎是予取予求,有求必应,而对世子的过错却并不加以指正,因此养成世子性情乖张狠戾,借着自己的权势欺压民女,长此以往,定会酿成恶果。因果因果,没有因,就没有果。就拿此事来说,若非世子真的行事荒唐,在山茶宴上叫那多人撞见,此事又怎会闹得满城风雨?”
“你……”
没待祁王驳斥,陈桐紧接着又中气十足道:“臣还听闻世子府上有一座高楼,名曰眠香楼。世子素爱流连青楼楚馆,遇上喜爱的女子,便带回祁王府,这些女子不是妾,不是外室,无名无分。世子觉得她们配不上这样的身份,便造了一座高楼,安置这些女子,这些女子出不了眠香楼,只有待世子进楼,挑选女子,流程如选妃侍寝,实在是荒淫至极!”
陈桐语速偏快,压根不给祁王喘息的机会,“敢问祁王殿下,世子身无尺寸之功,却如此狂放不羁,横行霸道,难道不是祁王殿下的蓄意纵容吗?!难道不是祁王殿下对宜国皇室颜面的蔑视吗?!”
祁王后槽牙紧咬,如此咄咄逼人,却让他无从辩驳。他一直都知道,最大的软肋就是儿子凌纵。从前他是手握重兵、权势滔天的祁王时,没人敢说这些话,就算有过御史大夫上奏弹劾,天熙帝也会帮他挡回去。
而现在……祁王看向台上帝王,正悠然自在地品茶闻香,像看戏一样。
天熙帝放下茶盏,唤道:“周关山。”
“臣在。”织蝉司指挥使周关山腰板笔直,如一把刀。
“即日起,搜查清都大街小巷,若遇人谈论祁王世子,就地斩杀。”天熙帝也看向祁王,露出的笑容有几分亲和,“祁王的家事,怎可为外人说三道四。”
“是,陛下!”
收到命令,周关山便带着属下离去。
那句话仿佛烙印一样,烫着祁王的胸口,他艰难地咽了口唾沫,跪恩:“臣弟多谢陛下,臣弟日后定当好好管教阿纵,严加约束,解散眠香楼,必不会再发生这样的事。”
凌芷萝娇俏一笑,笑声如铃,“父皇,您这几日沉迷修炼,还不知道呢,纵哥哥闹出这样的丑闻,让皇叔狠狠打了一顿,如今出门都要坐轮椅。”
天熙帝又看向陈桐,“既如此,阿纵也算是受过罚了。陈爱卿意下如何?”
陈桐跪下来,“微臣弹劾祁王殿下,本非私怨,而是为了宜国和陛下的声名考虑,此乃微臣之职责所在。如何决断,则请陛下定夺,微臣不敢僭越。”
卑躬屈膝,天熙帝甚是满意。
“父皇,其实儿臣觉得……”凌芷萝话语一转,“纵哥哥即便有错,他也是凌氏子弟,总要留点面子的。而另外一个人,以卑贱之躯,辱没世子名声与皇室威严,实在罪无可恕。”
祁王内心一沉,却在意料之中。
陈桐又一番长篇大论,痛陈其害:“这陆观南本为乡野农户之子,却阴差阳错,登堂入室。这是平昌公陆大人的家事,微臣不好多说。但如今……”
陈桐说了什么,祁王没听进去。
“九弟,你认为呢?”天熙帝又一次将问题抛了出来。
祁王尽力维持自己的冷静,“臣弟一切听从陛下。”
天熙帝若有所思,“那朕若是杀了他呢?阿纵会不会怨朕?”
“自然不会。一个奴隶而已,阿纵厌恶他还来不及,只不过是一时兴起,不过几日,便会忘了的。”祁王心跳如雷。
天熙帝把玩着温润玉石,似笑非笑:“哦?明曦,可曾听清楚了?阿纵不会难过的。这陆观南有负于你,不如交给你来处置?”
“儿臣多谢父皇。”凌芷萝笑意更深,“父皇还记得五年前的一场百官冬狩吗?”
天熙帝眯着眼睛,极力在回想,“百官冬狩……”
五年前,青松苑,那是宜国有史以来规模最大的一次冬狩,王侯将相、达官贵族皆在场,陆观南以平昌公府嫡长子的身份,艳惊四座,骑马狩猎,极尽意气风发,当属少年第一。
箭离弦,正中圆心。
陆观南放下弓箭,看向檐下握着火炉的人,“阿凌……”
刚开口,那人就瞪了过来。
陆观南舌尖一挑,“世子。”
凌当归懒洋洋地缩在轮椅中,“呵。”
“世子……”陆观南慢慢走来,语声稍缓,“可有什么话要跟我、强调?”
“?”凌当归不明所以。
陆观南的视线落在他怀中的苍雪剑上。
凌当归护好了苍雪剑,挑着一边嘴角,冷笑道:“想要剑?做梦吧,你要愿意求本世子,本世子倒能大发慈悲给你靠近看一眼,就一眼……”
“不是这个。”
“那什么?你想说什么?”凌当归发懵。
看来昨夜的梦话已经忘得一干二净了。陆观南有些想笑,摇了摇头,“没什么。”
“你……”
凌当归又要炸毛,陆观南及时转了话题,“世子眼睛不适吗?”
凌当归哼了一声,阴阳怪气道:“也不知道昨天夜里是哪个小贼偷偷潜进本世子的房间,说一些颠话,害得本世子没睡好,头昏眼花。”
“我帮世子按一按?”
奴隶很没有自觉性,没等主人同意,便动了手。
凌当归只感觉眼前一黑,随后一阵恰到好处的清润蔓延开来,手指轻柔按压着眼角、眉骨和太阳穴处,让本紧绷着的凌当归不由地放松下,舒服地叹了一声,“陆大公子,没想到你这手艺竟也不错。”
陆观南微微俯身,在他耳边轻飘飘地落下一句话:“阿凌喜欢便好。”
“你……”
凌当归气得头疼。怎么回事!怎么感觉男主脸皮很厚的样子?不应该啊!
陆观南宽阔修长的双手覆上他的眼眸,掌根按压太阳穴,大拇指抵着两边耳上头骨,力度正好。
很快,凌当归的头就不疼了。
好吧,看在男主帮他按摩的份上,就不斤斤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