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日后,楚国,郢都城外,一辆外表看起来朴实无华的马车停在了城墙不远处。
苏武紧了紧衣服,翻身下马,走到马车车窗处低声道:“君上,到郢都了。”
河西之战胜利后,他在商於一连等了多日才等到秦王,与秦王一起来的,还有公孙衍受封秦国大良造,张仪官拜客卿的小道消息。
苏武瘪了瘪嘴,心下有些酸涩,什么时候才能轮到他升官发财啊!
但还不等他从嫉妒悲愤的情绪中走出来,秦王马不停蹄的就出发了,前几日,他顶着风雪做那开路的头雁,做那风吹雪落的车夫,冻的瑟瑟发抖。
秦王呢,香车美人,烈酒熏香,演上了。
说出来都是一把辛酸泪,这一路上,铁鹰剑士们都隐在暗处,他这个明面上的侍卫,简直是身兼数职,等回到秦国,这一路经历都可以出一本书了,就叫《苏武的百变官场生涯》。
但好歹有个事情是好的,就是在他密不透风的严防死守下,秦王总算平安到达了楚国国都。
“嗯。”
马车内的赢驷靠在软垫上,一手拿着竹简,漫不经心回了一声。
似是想到什么,他用竹简挑开车帘露出半张脸:“进城后,称呼得改。按照寻常人家唤我即可。”
“唯,主君。”苏武从善如流唤了一声,微微抬起脑袋试探道:“那。。。主君,我们是立刻去寻人,还是先找地方住下。”
赢驷放下帘子:“先去铺子。”
他这次扮演的角色是商人猗蔚的娘家表舅,他此次来楚国的目地是为了查账,顺便打探失散多年的妹妹的消息。
“诺。”苏武恍然想起,拍了下脑袋,懊恼连忙改口:“唯。”
然后他轻车熟路地驾着马车跟上人群,规矩地等着排队检查路引进城。
但队伍堪堪挪动几步,前头就隐隐传来哀乐,守门士兵忙疏导人群站到一旁。
苏武勾长脖子看过去,就见一队人正扶灵往城门口来。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个少年郎,他身穿素服,身上佩戴着粗麻布制作的首绖、腰绖,脸色苍白,眼神空洞,神情麻木的抱着一个牌位。
苏武沿着重望上,看到了一尺长、三寸宽的黑布条与二尺长、三寸宽的红布条连接而成的铭旌上写了“婵媛之柩” 几字。
他皱起眉头,这铭旌所书格式怎么如此之怪。
那字体如刀刻一般,矫健有力但又不失雅致,按理说写字之人应该是个雅人,怎地会犯这样的错误?
他轻轻念了婵媛二字一声,莫名觉得这名字颇为熟悉。
“竟是连三月都未停够。”还未等他回忆起熟悉感来自何处,排在他前面的一个青年叹了口气,低低感叹一声。
“先生难道认识那死去之人?”队伍要再往前移动,估计有一会儿,苏武干脆跳下马车与前面的人攀谈起来。
“阁下想来不是郢城人吧?”青年人回头看向苏武,虽是在问苏武,但语气却极为笃定。
苏武一愣,他挠了挠头,咧嘴笑开:“兄台真是厉害。
我主君的确不是本地人,怎么,兄台是?”
青年点了点头。
然后他指着缓缓而过的灵柩:“阁下可知,为何那铭旌上不写姓氏,而直接写名。”
苏武刚才疑惑的也正是这个地方,铭旌一般由死者亲属所写,通常写“某氏某之柩”,而此时正飘着的铭旌却只有名,没有姓,真是怪哉。
青年没等苏武在问,而是蹙眉解释道:“死去之人是屈氏嫡女屈婵媛。
她前不久与昭家嫡子昭雎和离后就遭遇了不幸。
她当时怀着八个多月的身孕,被纵火者关在了屋内,虽后来被人救出,但紧接着就遭遇难产,听说男婴直接被憋死在了腹中,至于她自己,也因为难产撒手人寰。”
说到这,青年眸光闪过同情:“她和离前,屈氏已经将她逐出了族。听说她与屈氏长子屈平一母同胞,感情要好。”
青年说到这,指着走在最前面的少年:“想来,抱着牌位的那个少年便是她的胞弟屈平了。”
苏武恍然大悟,他顺着青年所指方向在看过去,突然瞪大了眼睛,起初,那少年是迎着他而来的,所以他未看到他的后背。
“我前几日出城办事时曾听说屈平想让她胞姐葬入祖坟,屈氏族内不同意,上了家法,事情闹的还挺大,满郢城都传遍了。“
青年垂下眸,轻轻叹了一声气:“但看那伤却是新伤。
这屈氏做的可真绝。”
青年未尽之意苏武却是听懂了,那少年背上的伤像是今日才添的,血色透衣,鞭痕可怖,怕是这小公子为了亲自送她阿姊下葬,又受了鞭刑。
“刚才兄台说,这灵柩没停满三个月?”苏武也在心里为这凄苦的姐弟叹了口气,想起青年最开始的话,他皱眉又问。
周朝重礼,由重丧礼。一般死者死后,经过小殓、大殓后还会停灵在正寝。
天子一般为七个月、诸侯五个月、大夫、士、庶人为三个月。
若这姑娘死后连三个月都未停满,那真是太可怜了。
青年点了点头:“满打满算,从死去到出殡仅十四日。”
才十四日!
苏武眨了眨眼睛,有些不可置信。
“我出城时听说昭家那位闹的凶。”青年向苏武这边挪了挪,语气极为鄙夷:“屈氏死后,昭家要让他娶了那外室,他不相信屈氏已死,天天上屈宅去闹。
想来是屈平怕扰了她姐姐的安宁,这才未停满日子就匆匆出殡下葬。
哎,听说那屈氏有个极为相好的手帕交在我出城那日也失踪了。
天下哪有那么巧的事情,我看啊,怕是昭雎绑了人家又问不出个什么东西,气愤之下做了那杀人灭口的事情!”
“兄台可知那人叫什么名字?”苏武脑袋中忽地划过什么,他深吸了一口气,小心问那青年。
“姑娘的闺名在下怎会识得!”青年有些气愤:“阁下莫要开玩笑。”
“兄台莫气!兄台莫气!”
苏武连忙安抚解释:“在下的主君妹妹幼年走失,主君寻了数载才打听到她前些日子被那那屈婵媛所救,进了屈府。
在下是怕,那昭家殃及池鱼。
兄台见谅。”
青年松了口气,知道是错归苏武了,他有些尴尬,忙抱拳道:“是在下误会阁下了。
不过阁下放心,那姑娘一直住在云梦泽,不是外地人,想来不是阁下主君的姊妹。
听乡民说那姑娘姓芈,至于名,在下是真不知道,只是几月前屈宅门前闹了一出捉贼的戏码,那姑娘自称自己为曦和。
想来曦和就是她的名了。”
苏武倒吸一口凉气,猛地转过身去,见马车侧边的帘子被竹简掀起半截,帘子微微颤抖着,露在外面抓着竹简的手青筋暴起。
苏武用脚趾头都能想到,自家君上是如何愤怒。
他连忙想走上前去劝,却见自家君上突然松开手上抓着的那微微裂开的竹简,竹简从手中脱离掉入了泥里。
苏武抽了抽嘴,做贼一般的瞄了周围一圈,果然见到人群中挤出一人迅速走到马车前将竹简捡起递给马车内的君王。
完了,完了,苏武想,君上竟然还没进城就唤了铁鹰剑士的头出来,这事情怕是要闹大了。
可是,这是在楚国国都啊,我的君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