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低垂,悬天京的天穹由湛蓝渐次沉入深邃的墨蓝,几颗璀璨的星辰悄然点亮天际,宛如上苍之眼,静默地凝视着这座古都。
庭院中,众人神色各异。
云停原本消沉的神色多出了几分光彩,疲惫的眼神也变得坚定许多。
他盘膝坐在小池边上,低头看着手中的阳燧刀。
阳燧对于他这样的玉阙天关人物来说,算不上一把好刀。
可对于云停来说,这是他阔别一年之后握住的第一把刀,他同样消瘦的手指抚摸着刀身,感受着长刀上传来的炙热。
郑玄泽、陆竹君神色肃然,站在屋顶上,眺望着广大的悬天京。
月光如水,洒落在城中每一个角落,让这座大虞都城显得繁华无比。
以他们的目力,光是这东城中,就能够看到无数贵人的楼阁里,有美人翩翩起舞,有珍馐佳肴冒着腾腾热气,无数大人们身着华服锦衣,觥筹交错。
与边关大有不同。
二人心中同样憋着一股气。
“临近中秋,正是团圆之时,边关的将士们却还要防着不过中秋节的大离人来袭,莫说是吃上几个月饼,便是休沐一天只怕也是奢望。
可这些悬天京中的贵人们,却能够如此安逸。”
陆竹君冷言开口。
郑玄泽叹了口气:“你我应该在北地五州,应该在鹿回关杀那些大离蛮子,而不是在这里蹉跎岁月。”
“又能有什么法子?”陆竹君看了一眼悬天宫,那里更是灯火通明。
可旋即他冷哼一声,脸上多出些怒意来:“老子可不想在边关杀敌时,背后还有褚岫白这样的玩意,他若是转过头来砍我一刀,只怕我也承受不住。
而且郁离轲那等的好汉,也不该死。”
白间百无聊赖,躺在一处假山下,闭着眼睛休憩,却躺着并不安稳,隔出十几个呼吸就要坐起身来,看一看仪门处,看陈执安是否回来了。
陈执安此时也在东街上。
他站在白首街宋相的院子前,也抬头看着那几颗星辰。
这几颗星辰,确实颇为闪亮,就好像是天公的眼睛,在看着这广大的人间。
“不知那天上是否真有仙人,是否真有天公,若是真有天公,不知可有神明在上,报应不爽这样的说法。”
陈执安心中思绪,被木门打开时的吱呀声打断。
他低头看去,就看到佝偻着身子的宋洗渠披了一身薄衣,前来开门。
可陈执安方才却并未来得及敲门。
宋相并未习武修行,又如何知道门外有人?
陈执安有些诧异,躬身行礼,又随着这老人走入院中。
老人似乎早就知道陈执安将要来,他在院中的茶台上泡好了茶,又摆出了两只杯盏。
杯盏如玉,在月光的照耀下,散发着清冷的辉光。
“坐。”
宋相面色平静,跪坐在蒲团上。
陈执安入座。
宋相满是老人斑的手拿起茶壶来,亲自为陈执安倒茶。
“今日宋相不曾去庆祝?”陈执安询问:“我看悬天宫中灯火通明,后天便是中秋,想来是圣人在宴请诸位大人。”
宋洗渠摇头,声音有些沙哑:“年龄大了,去那宴会之所总是犯困,琐事纷扰,我便能避就避。
就比如今日,我自午间睡下,没想到睁开眼睛,已然夜色笼罩,白天变成了黑夜。”
陈执安喝了一口茶,又觉得这茶颇为苦涩,并无什么茶味。
可他也不是来喝茶的,只是放下杯盏,抬起头问道:“宋相,褚岫白杀良冒功之事,悬天京中大人们,甚至那……”
陈执安略有犹豫。
宋相脸上露出些笑容来,道:“你是想说,悬天宫中的圣人难道也不知?”
陈执安抿着嘴唇,不作回答。
“褚岫白是南海褚家这一辈中,最不得宠的人物,所以他才急功近利,想要尽早摆脱南海。
此事,确实很多人都不知晓。”宋相笑道:“便是知道了,一千条边关百姓的性命,在很多大人眼中,不上称,其实称不上多重。”
“这悬天京里,难道就没有做称之人?一国宝器,绵延四百八十载,却称量不了一个区区的褚岫白?”
陈执安咬牙:“卢慈宽成了妖鬼,云停杀了卢慈宽,所以要将他捉拿归案,打入大理寺、刑部,眉心中钉入夺神针,折磨半载,将他折磨得不成人样之后,还要杀他的头。”
“偏偏这褚岫白干出这样的事来,还能够获封平野将军,每日莺歌燕舞,往来无白丁,这实在令人……”
一阵秋风吹过,宋相紧了紧身上的衣服,又拢起袖子:“这些对于许多贵人们来说,其实不过是一些筹码,有褚岫白这样的筹码,也许有朝一日,南海褚家会吐出一些什么来,让他们尽情分食,与这些相比,那一千条边关百姓的性命,也就算不了什么了。”
“正因如此……才需要一位年轻气盛,不服管教的执印。”
宋洗渠苍老却又深邃的眼眸注视着陈执安。
陈执安深深吸气,他站起身来向着宋洗渠行礼:“我之所以前来见宋相,是想要问一问宋相,相国选取执印之人,想要的是一位高座庙堂,手中握印的大人。
还是需要一位手持长刀,砍头斩鬼的猛士。”
宋洗渠道:“我既想要大人,也需要猛士……陈执安,你今日寻我,是想要做什么?”
陈执安道:“我这人太过执拗,有时候见了腌臜之事,腰间又有长刀,就想要拔出刀来,杀一杀那些污秽之事。
恰巧我今日又看到一桩,令我腰间长刀蒙尘,若不拂拭刀上尘埃,执印似乎也没什么意思。
我很想要愤而拔刀,可这悬天京中盯着我的人实在太多,我出得城去,必然有无数人随我出城。”
宋相脸上顿时露出笑容来:“你这小子,要拿执印之位来威胁我。”
“可是我手无缚鸡之力,只怕帮你不得……你为何不去找秦闻昼?”
陈执安沉默,继而摇头:“因为大都御不该在此事上负责,悬天京中的大人们漠视褚岫白这样的人物犯下杀劫,宋相……”
“我确实应该担责。”宋相轻轻点头:“只是,你就不怕我与京城中的朱紫贵人们同流合污?”
陈执安却皱起眉头:“不知为何,我总觉得宋相并非是朝堂上的妖鬼,甚至那悬天宫中的圣人……也与宋相不同。
这似乎有些不谨慎,可我总觉得宋相筹谋,应当不止在青龙鉴、陆吾鉴,也不止在执印上。”
宋相顿时睁开眼睛,吹胡子瞪眼道:“少乱说话,若是被旁人听了去,还以为我想造反。”
他话语至此,又低下头来:“其实你能主动来寻我,也有些出乎我的意料。
悬天京中这样的少年不多了,令我欣喜。”
陈执安哈哈一笑:“我并非悬天京人士,我自苏南府岐黄街而来……如我这样的年轻人,我院中也还有几位。”
“你想要去做,那就去做吧。”宋相道:“即便我已经老朽,也总不能让你对那执印之位失望。”“我来助你……一臂之力。”
陈执安闻言,站起身来,深深向着宋洗渠行礼,继而挺胸阔步,踏出这小院中。
他走到门亭处,宋洗渠忽然问他:“陈执安,你难道不喜欢悬天京之繁华?难道不喜欢荣华富贵?偏偏要铤而走险,与那些贵人作对?”
陈执安头也不回:“什么荣华富贵?我在梦中早已享受太多,悬天京中的荣华富贵虽有好处,却也入不了我眼。
而我心性执拗……见事若不顺气,心中恐生魔障,所以才讲究一个随性而为,到时让宋相见笑了。”
他就此离去。
宋洗渠独身坐在院中,不多时,秦闻昼走入门庭入座。
“少年之人,有此气性太过难得,他若能够执印,对于大虞天下而言,是一件好事。”
秦闻昼缓缓开口,继而又有些迟疑道:“也许会生出许多动荡来?”
“动荡又有何妨?若不早些动荡,莫说是等到天地倾覆,光是等到大乾那些吃人的修士驾驭神相汹涌而来,也是一场天下大乱。”
宋相神色显得有些疲乏:“褚岫白这样的恶人活着,便是为了让止恶的宝刀开刃,这天下,总需要一些鲜血去洗涤污秽。
陈执安因为道义拔刀,要比那些趋利之人好上一万倍。”
他话语至此,忽而轻敲桌案。
一时之间,悬天京之下似乎有地龙翻身,自大地中有一阵阵清冷而又仙气飘渺的云雾升腾而出,顿时遮掩住了半座悬天京。
悬天京里浓雾笼罩,秦闻昼有些担忧的看了宋洗渠一眼,道:“宋相还要保重身体。”
宋洗渠点头,只有站起身来,走出院门,抬头看向东街方向,眼中多出几分艳羡来。
叹隙中驹,石中火,梦中身。
匆匆数十年,到老再回观,还要羡慕这些年轻人尚且还有驰骋、冲动的光阴。
陈执安回了院中,骑上北寅马,腰间配上斗极长刀,一语不发,踏马走出院中。
白间不知踪迹何处,一枚银针却悬在陈执安身旁。
云停、郑玄泽、陆竹君三人中,只有郑玄泽骑马。
云停和陆竹君踏步而行,身上真元流动,身影闪烁之间,却比骏马还要更快。
悬天京中浓雾萦绕,横生的雾气不知自何处来,却遮掩了太多太多。
于是,他们五人便就此在无声无息中出了悬天京。
无人在意,也无人察觉。
此时此刻,陈执安眼中杀机凛冽,他一路向南,骑过七经山,又勒马回首,便看到……
即便是夜晚,繁华的悬天京中依然灯火通明,奢靡之气在其中流转。
陈执安又望向七经山下,那里,一队黑甲,几位门客,正踏马而行。
而此时,七经山上空中忽然聚拢云雾,刮起大风,又似乎要下起雨来。
陈执安抬头看去,云雾厚重,遮掩了星月,让这天地变得一片昏沉。
“走。”
他一声令下,当先策马而去。
其余四人紧随其后。
一阵雷鸣传来,天上有人拨开云雾,露出一道白衣身影。
正是陈水君。
陈水君白衣飘然,天上的风波,与天上流淌的云气都遮掩住他的身影。
他腰间配着那一把名剑,一股难言的气息从那名剑中流转出来,进而消散,就仿佛一只只蝉破土而出,飘散于天地。
陈水君低头俯视这七经山,目光落在那满山黄叶之上,继而眼神微动,似乎看出什么来。
紧接着,他探出手来……
陈水君手中,竟然又多了一把剑。
这一把剑通体雪白,便如同寒冬之雪,充斥着万物肃杀之气。
如此恐怖的气魄,又被陈水君压在一丈方圆中,仅仅只是斩去几缕云气。
他将这把剑同样系在腰间,与黄雀风为伴,继而目光凛冽之间,望向远处。
那连绵的山川尽头,有人盘膝坐在山巅上,同样低头看去,却是在看七经山上,不知是在看些什么。
陈水君眼神转冷,一只手落在那寒雪之剑上。
一时之间,天上的风雨更甚……
山上的陈执安探出手来,却发现大雨中竟然夹杂着雪。
“中秋飘雪,是不是早了一些?”
陈执安心中这般想着,继而摇头:“正好洗去血迹。”
——
郁离轲感受到一阵阵剧痛,从他的右腿传来,令他模糊的意识逐渐清晰起来。
干裂的嘴唇上满是血渍,喉咙里也传来阵阵血腥气。
他睁开眼睛,就看到自己倚靠在一个巨大的钢铁牢笼中,双手双腿都被灵宝锁住。
眉心中似乎嵌入了一枚夺神针,令他全身的痛楚都聚拢在他的元神上,让他心生颤抖。
就在他身前。
褚岫白盘膝而坐,手中拿着一把小刀,正一片片割下他右腿上的血肉。
他切的极薄,切下一块,便随意将那一块肉,拿给怀中一只黑猫。
那猫浑身污迹,又瘦又小,大约是褚岫白在路上捡来的。
此时,这只猫尝到了血肉的味道,便安心躺在褚岫白怀中,任凭褚岫白割肉喂养。
郁离轲身上的剧痛,仿佛要吞噬他的神智,可他仍然面无表情,注视着褚岫白。
褚岫白嘴角带着笑意,道:“你看,你最终还是落在了我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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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