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清妤回府时已近傍晚。
金乌缓缓西沉,树枝上悬挂的冰凌融化的差不多,透过橘黄的光,倒是晶莹剔透。
一进府门,恰好撞见一贵妇人下了马车,被林嬷嬷领着匆匆朝内院而去。
宋清妤不疾不徐地跟在后头十来步远的距离,见贵妇人穿过连廊,跨过月洞门,急急到了主院。
她缓缓地在连廊上停下了脚步。
那贵妇人她认得。
是工部赵尚书的嫡长媳,赵氏的亲大嫂。
年幼时,也曾被赵氏带着出门装贤良。自然也去过赵氏的娘家。
那会子,赵氏的父亲不过是工部郎中,平宁侯也没有这般落魄。
赵家还巴着平宁侯府过日子,却从看不上她这个平宁侯府嫡长女。
赵氏的嫂子赵大夫人,就像是打发阿猫阿狗一样,让她跟着丫鬟婆子在厨房用膳。
宋明月舅家的孩子们,也都以欺辱她为乐。
每回上赵府,她身上都带着或大或小的伤,狼狈不堪地回来。
奶嬷嬷见了总会抱着她无声的哭泣,嘴里一直叨念着:“妤姐儿乖,咱们本就低人一等。
讨好夫人,等年纪大了嫁个好相公,日后就顺遂了。”
她从来不明白,她是平宁侯府的嫡长女,就算生母苏氏出身商贾,又与平宁侯和离。
她又怎么低人一等了?
奶嬷嬷希望她伏低做小,委曲求全,讨好赵氏过日子。
她前世做到了,可哪里能换来好相公?最后年纪轻轻却被一杯毒酒毒杀,死不瞑目!
她真想梦见奶嬷嬷,问问她,她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宋清妤的目光透过那扇月洞门,闪烁不定,意味不明。
此刻,赵氏房中。
宋明月在侍疾,见赵大夫人来访,赶忙迎了上来。
“舅母,你来了。”
“你母亲还好吗?我今日得了消息本想立时赶过来,可怎料家中出了变故,这才拖到此刻。”
宋明月领着赵大夫人进了卧房门,赵氏撑起身子,靠坐在迎枕上。
赵大夫人吓了一跳,她前些天见赵氏还面色红润,神采奕奕。并且信誓旦旦告诉她事情定能办妥。
可不过几日时间,眼前的赵氏差点没让她认出来。
只见她无力地靠坐着,发髻松散垂落。
脸颊上还有洗不掉的烟熏痕迹,手臂好似被烧伤,上了药用透气的棉布包裹着。
几息时间,呻吟了好几声。
“嫂嫂。”赵氏声音沙哑而低沉,几乎与从前判若两人。
不过就算如此,她仍旧保持着一丝尊严与矜贵,眉宇间透露出坚强的意志。
“你怎伤的这般重?可有请御医上门看看?”赵大夫人关心道。
赵氏艰难开口:“侯府现下已经够乱了,还是不必递帖子请太医,万一传出去,徒增笑话。”
大祁戒律森严,寻常官宦人家若想延请太医,必得先递折子上去,批准了方才由太医院派遣太医上门。
一般人家无事,并不会隔三差五请太医,以免随意错用难能可贵的救命的机会。
再加上若要请太医必定要先说明病情,赵氏并不想让人知道府中失火,烧死了她本想献出去的眉姨娘。
万一被人嗅着气味猜测到了赵家的打算,那就得不偿失了。
赵大夫人深想之后,也觉得如此。便也不再劝说赵氏。
“那眉姨娘真的烧死了?”赵大夫人眉心紧锁,喃喃自语道:“怎地这般巧?”
“莫不是你家侯爷心疼眉姨娘,不愿将她放出府,来了个诈死吧?”
赵大夫人满心满眼皆是疑惑,她乍然听闻此消息,脑子里就只有这个猜测。
“绝无可能。咳咳,咳...”赵氏捂着唇不住咳起来。
半晌后,方才停下咳嗽之声,嘶哑着声音坚定道:“我自始至终未曾透露过要偷偷将眉姨娘送走的事情。
侯爷也只当我早已打消了念头,又如何会选择火遁。
况且他也没那个脑子,否则当年就不会被苏氏那个贱人耍的团团转。”
“而且,林嬷嬷亲自去看过。虽然尸首焦黑,可身形都与眉姨娘一致。京兆尹府衙的仵作也来过,年龄都对的上。
确是眉姨娘无疑。”
赵氏的一番解释,让赵大太太也打消了疑虑。
但她的眉头皱的程度更深了,都能夹死苍蝇。
“如此,可怎生得好。若是没有眉姨娘,那人根本不可能无息放贷给咱们。”
“你也知道,你哥哥挪用了工部那么多银子。
陛下去年年底就在追问避暑行宫的建造进度,被老太爷给含糊过去。
若等今年小暑至,太后还没法子去避暑。恐怕整个工部都要被问责,而老太爷首当其冲。”
赵氏当然明白这个事情,可她又有什么办法。
为了拖着玄衣卫指挥同知不要将事情递上去,给赵家时间补上亏空。她已经答应许出四娘。
而这个亏空实在太大,赵家一时之间也没有那么多银子来填补。
该变卖的都变卖了,还差着整整二十万两白银。
好在赵家二老爷知晓有人高息放印子钱,不管如何总还是条路子。
再加上那人知晓平宁侯夫人是赵家女,就放出话说若是能得到眉姨娘,可以免除三年的利钱。
这简直是天大的惊喜。
赵氏本就见不惯眉姨娘那狐媚样子,平宁侯一直护着且她也没有子嗣,姑且将她容下。
却不知一个年过二十的妇人能抵得上那么多银钱。
“小妹,无论如何你要帮帮忙。我们得了你的准话已经透露出去了,现下眉姨娘香消玉殒,要如何跟人交代?
如今人家借不借都不一定,免除利钱更是想都不要想了。”
赵大夫人絮絮叨叨,话里话外都带了些责怪。
赵氏一听,气急败坏:“大嫂,你这话是怪我了?”
赵大夫人也怨怼起来:“若非是小妹信誓旦旦打包票,我们又如何会一口应下。
如今眉姨娘交不出去,那人定觉得我们出尔反尔,耍弄他。
要是因着此事,不借银钱怎么办?”
赵氏右手气的捶床,左手伤口好似更痛了。
“是我诚心让眉姨娘去死的吗?
大嫂你自个儿管不住大哥,让他沾染上了赌瘾,不惜偷取父亲的印章挪用工部造行宫的公款。
才酿成此等抄家灭族的大祸!”
“既然大嫂对我如此不满,也不用四娘出嫁了,让二侄女嫁给那指挥同知岂非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