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春三月的天,连风也是慵慵懒懒的,像城南巷子里的甜糕。
我很多年,没有这般大肆庆贺生辰了。
送走了陈不闻政郑知南后,我趴在窗户上,吹着凉飕飕的风,明明今日滴酒未沾,我脑子却晕乎乎的,总感觉今晚不太平。
白日里,外面热热闹闹的,晚上,却静悄悄的。
人吧,一旦闲下来,待在安静的环境里,就容易想东想西。
我沈藏拙这区区十六岁生辰,不可谓不铺张。
白日里,江南半数富家子弟,全被我爹这暴发户喊来吃一杯薄酒,更广开七日流水席,宴请那些贫苦人家,讨人家一声祝福:
“恭祝沈小姐万福万寿,长命百岁”。
为了讨这个口彩,他们临走时,管家还赠送五两纹银,三包点心。
仅半年,江南所有人家都知道,我沈藏拙又杀回来了。
对,江南那群乖孩子的噩梦,又回来了,比起从前,更加嚣张跋扈,更加恃宠而骄。
半年来,这沈藏锋倒是蛰伏起来,在寿宴上匆匆离场,周老三一连喊了几声,他头都没回,路过我院子时,他眼神像淬了毒一般,深深望了我一眼。
他的眼睛,犹如毒蛇吐信子。
我从盘子里捏了个圆圆的果子,朝他掷过去。
含笑挑衅道:“若是无法一击致命,最好收起你的狐狸尾巴,对啦,哥哥,大伯父近况如何呀”?
沈藏锋没回答,身影狠狠一晃,眼神收敛了,恢复那温和慵懒的气度。
“今日是妹妹的好日子,兄长有事先走一步”。
他清楚,我自然不会留他。
这半年以来,爹爹对他信任不减,照样把生意上的事交给他打理,这是在这沈府,爹爹对他的态度,变得淡淡的,有些客气,就像他刚到沈家那会,爹爹教他打算盘那会,与其说爹爹对他的态度像是严父,倒不如说是严师。
我们一家三口热热闹闹点戏时,我一个多余的眼神都不想给他,与其说,我拿他当个仇人,不如说暂且当个透明人,眼下,我还无法一击致命,我在等待一个机会,等待沈藏锋亲手将沈家送到我手里的机会。
……。
趴在窗户上的时间久了,我腿脚发麻。
小福宝把赵二姐姐送到西厢房休息去了。
本想拉着赵二姐姐来个彻夜长谈,我爹却抢先开口,嘱咐下人带赵二姐姐下去休息。
娘说,爹爹给我准备了礼物,让我先回房等着,可我等了半晌,等到夜色越发浓厚,也不见礼物的影子。
也罢。
此次生辰,我收到的礼物已经堆山码海,比起赵二姐姐17岁生辰的礼物还要丰富,眼下,正堆在我的小私库里,等着我抽空打开。
我半分兴致也无,小福宝堆砌圆圆的笑脸安慰我:
“对小姐而言,那些都是俗物”。
还真别说,我这人就爱俗物,金银财宝就是我的最爱。
我从来不像赵二姐姐那样奢华,也不像陈不闻那样风雅。
我在郑家的那段时日,每次到了揭不开锅的时候,我便会从身上摘下一个平安锁,或者平安镯,先把属于自己的名字和生辰融了,然后拿过去典当。
“沈藏拙,女,一世安”。
这几个字,深深刻在那些平安锁,平安镯,平安扣上,那是我爹娘对我的祝福。
从前在沈家,我尚且何不食肉糜,可一旦跌落凡尘才发现,玛瑙玉佩之类的东西,漂亮是漂亮,可遇到不识货的乡野之人,换不到多少米粮,唯独金子是硬通货。
那段时间,我像是一只被薅秃了的羊羔,浑身上下只剩下个能证明身份的平安锁,说什么,郑知南也不愿意让我换了银子花。
小福宝自然不知,我郁闷的,是郑知南欠我一份生辰礼。
……。
我眼皮子越发重了,困意慢慢袭来,像是掉进黑暗里。
门,“吱呀”一声开了。
走进门的,是管家。
“大小姐,老爷吩咐我带你去院子里,老爷特意备下了生辰礼”。
不早说。
早说生辰礼在我爹院子里呗,我腹诽,害我苦等这么半天。
脚下踩了一阵风般,连管家都没追上我的速度。
即使一开始便清楚,我爹不会将沈家的铺子钱庄给我,我搓搓手,还是颇为期待。
……。
一推门,我却有些哭笑不得。
深夜里,我爹的院子里,连夜搭建了一只戏台,台下,坐着我娘。
周围,一个丫鬟小厮也没有,连管家都静悄悄退场了。
娘一见我,便将我拉进来。
“女儿,来,坐下听戏”。
这大半夜的,听戏?我怀疑我娘和我爹替我准备的这份礼物,有些诡异。
……。
更让我觉得诡异的,是台上那穿着戏服,一句戏文跑调跑到天边的小老头,竟是我爹。
……。
我爹身穿蟒袍,脸上涂着厚厚的油彩。
我爹年近不惑,身形却是挺拔的,下颚常年贴着胡须,为了扮演好这出戏,连带了十几年的胡须都摘了。
穿着不合身的戏服,看着既滑稽,又心酸。
这出戏,无人鼓瑟,无人笙歌,在漆黑的夜色下,我爹唱的是一出《负荆请罪》。
“自古道非圣贤孰能无过,人有过勿惮改便是美的,他为公来我为私时我之错,见识浅量度小羞死廉颇”。
……。
今晚,负荆请罪的不是廉颇,是我爹爹。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
娘的眼眶渐渐红了,我仿佛被重拳击中,眼眶又酸又涩。
我想起那日在小厨房,被浓烟熏了眼睛,也是如今这般,也眼泪越揉越多。
爹爹向来是个骄傲之人,从他踏入经商一途,便多了几分读书人的傲气,是一个宁折不弯之人,可偏偏在今夜,爹爹不顾形象,遣散众人。
等宾客散尽后,把我和喊到熟悉的地方。
那一声声的台词,被我爹爹念得调子跑了又跑,拖曳得绵长,嘶哑。
我想起多年前,我们一家三口,就喜欢窝在这小小的院子里听戏,吃点心,那时候,娘为了照顾好我这个病秧子,特地退居二线,开始打理后宅,娘颇有些“英雄无用武之地”的失落,于是爹爹忙完生意后,总是着急回家,陪着自己的妻子女儿。
那时候,还没有沈藏锋。
5岁前,我最烦听戏本子,觉得那咿咿呀呀的唱腔,不知道唱得什么玩意儿。
于是趴在爹的大腿上,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
“爹”。
“戏”。
“唱”。
“你”。
我娘凉飕飕的声音传来:
“你宝贝女儿,要你上台给她唱戏”。
我爹磨着后槽牙:
“你这小混蛋玩意儿,你多大脸,让你老子我给你唱戏”。
我笑得见牙不见眼。
我爹骂我的声音,犹如在耳,一晃多年。
我爹真的抹上厚厚的油彩,披上蟒袍,咿咿呀呀的唱起了戏文,我儿时听不懂的戏文。
好一出《负荆请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