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车经过七天八夜漫长的奔驰后,终于在一声疲倦的汽笛声中渐渐慢了下来,车厢里广播响起播音员不太标准的普通话:尊敬的旅客同志们,本次由……开往古城的列车,即将到达终点站,请您带好自己的行李准备下车。
仁义摇了摇身边深陷回忆的妻子轻声说道:“画,到省城了,我们准备下车。”
被打断回忆的若画,抬头歉意地看了眼丈夫仁义凄然一笑,看着仁义从行李架上取下他们的包裹,夫妻俩提着简单的行李下了火车。
出站口,佘诗音和丈夫董凌云俩人凌晨三点就来了,一直在等着归来的若画夫妻,此时的省城虽说是百花盛开的春,可凌晨依然寒冷。
佘诗音紧了紧裹着的大衣,看着犹如标枪般站立的丈夫,一脸担忧的问道:“你说画和哥这次回来,会不会还没迈过心里那道坎?”
“都这么多年过去了,他们应该走出来了吧。”凌云没底气地说道。
“我还是担心……”
“见到他们,尽量别提那些伤心事。”
“我知道。”
夫妻俩沉默着不再说话,静静地站在吉普车旁。
出站口,四人相见,一时百感交集,若画和诗音相拥而泣,凌云拉着仁义那只空袖管红着眼圈焦急地问道:“这是咋回事?”
听到凌云语气不对的问话,诗音这才发现自家哥少了一只胳膊。
“哥,你的胳膊……”
看着满脸惊讶的俩人,佘仁义不在乎的岔开话题。
“嗨,这个回头说,火车上没怎么吃,先让我跟画垫垫肚子。”
不知道如何开口的若画红着眼,拉着诗音低声说道:“不会耽搁时间吧?”
“放心,耽搁不了,来接你们的时候,家里已经说了,能赶上下葬前到就行。”凌云提着俩人的行李说道。
四人在车站旁,找家小吃摊,简单垫了下肚子,就钻进吉普车,直奔槐树岭而去。
车上,诗音抱着若画的胳膊一脸焦急地问道:“你说,哥胳膊咋没了?”
苗若画不得不低声哭诉着仁义胳膊的事,诗音听后流着泪埋怨道:“你也是的,出了这大的事也不吭声。”
“他不让说。”若画幽怨道。
开车的凌云扭过头说:“这大的事,他不让说,你就不说,你咋分不来轻重。”
车内的气氛一时沉闷起来,仁义从口袋里摸出烟,点着两根,递给凌云一根,深吸了口,吐出一团烟雾后缓缓说道:“别埋怨画,是我的主意,说了还不是让大家白担心,我这不是好好的回来了。”
凌云瞥了眼仁义,没好气地骂道“你这狗脾气啥时候能改。”。
仁义扭头说道:“好好开车。”
……
车内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苗若画和佘诗音俩人不时发出的抽泣声,吉普车出了城,一路狂飙,随着渐渐亮起来的天色,车窗外两旁返了绿的杨树快速倒退着,佘诗音心酸地看了一眼俩人,低声诉说着家里的一切。
“你大妈还没倒下头,缃云姨就起不来了,若草姐虽说在村医疗站,可那见过这阵仗,捎话把若书哥俩口叫回家,他们也没法子,只能用药维持着,不过姨人倒是清醒的很,啥都知道……”
苗若画低着头死死地捏的衣角,不吭声,眼泪却止不住又一次地流了下来……
佘诗音继续说道:“姨一直念叨你们,说怕是再也见不上你们,青山伯知道姨挂念你们,想见你们最后一面,不得已才让若棋哥给你们连拍了两封电报。”
苗若画就感觉谁在用力的揉搓着她的心脏,传来的一阵阵绞痛,让她不由得捂着心口,泪水断了线的往下掉……
“回来了啥都别想,多陪陪姨,她老人家见到你们也没啥遗憾的了,走也能得安心。”诗音低声安慰道。
若画拖着很重的鼻音“嗯……”了声。
一路狂奔的吉普车,在拐出了官道时,凌云不得不放慢车速,可在坑洼不平的土路上,还是扬起一屁股的灰尘,远远看见如獠牙突出的岭头,未及多想,就是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穿过车窗扑面而来,一路上相互依偎的若画不由自主的抱紧了诗音的胳膊,感觉到苗若画情绪变化,佘诗音拍拍她的手安慰道:“别想那么多,这么多年都过去了,大家都盼着你们回来。”
坐在副驾驶的仁义摇下车窗玻璃,掏出根烟点燃,故作轻松地说:“终于到了,也不知道能不能赶上下葬的时间。”
握着方向盘的凌云看了眼手腕的表,一脸认真的说道“放心,上了岭就到,几分钟的事,准能赶上。”
车窗外,路旁那一串串含着晨露的槐花,如晶莹剔透的珍珠,在潮起的薄雾里若隐若现,显得有些飘渺,岭下官道上成群结队提着笼,扛着钩搭的男男女女横七竖八的走在路中间,凌云不得不放慢车速,不时地按着喇叭,提醒路上的人让开。
天还完全亮,苗家老宅就响起唢呐声,作为长子的若棋跪在灵堂前,边哭边把一张张冥币放进纸盆里点燃,旁边跪着若书及十多个本家子侄,在佘满堂的高声喊着:客奠,孝子谢……中机械的磕头还礼,所有人对苗李氏进行最后的祭奠。
眼看着到了送葬的时间,村里抬棺材的人已经围过来,焦急地等着佘满堂喊:出殡。好去抬棺材。
佘满堂不得不转身悄声的对苗青山说:“不敢等了,再等怕要耽搁送葬的时间……”
“唉,起灵吧……”苗青山黯然神伤道。
随着佘满堂的一声“起灵了!”
苗李氏的灵柩缓缓抬出家门,在唢呐声中的出村巷,穿过槐树岭的官路,对面不远的阳坡处就是苗家祖坟,那已经箍好了一座新坟,那将是苗李氏最终的归宿之地。
灵柩刚拐上村外官路的三叉路口,迎面从岭下驶来的吉普车,一个急刹车停了下来,苗若画和丈夫佘仁义从车上扑了下来,扑倒在灵柩前。
“大妈,我们回来晚了。”
“画回来了!”忠义情绪失控的叫道。
苗青山和佘满堂颤颤巍巍走上前来,扶起跪着的若画夫妻。
“回来就好,回来了就好……”
佘满堂转过头吩咐人回家取了孝布盘在四人头上。
苗若画他们跟着灵柩,搀扶着青山和满堂,看着严重驼背的父亲青山和满头白发的满堂大,若画的眼睛又一次模糊起来。
她叫了声“大……”就哽咽的再也说不出话来。
“入冬前,你大妈就下不了地,躺在炕上,一直念叨着吃口新鲜的槐花,终究还是没吃上……。”青山絮絮叨叨的说着。
“接到电报,我们一刻也没耽搁,就往回赶,我娘怎样?”苗若画噙着泪问道
“你娘有你杏花婶在,你放心……”一旁的佘满堂低声说道。
“……”苗若画咬着嘴唇说不出话来
……
很快苗家祖坟里堆起一座新的坟茔,送葬的人陆陆续续回去了,压抑了这么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似乎找到了宣泄口爆发出来,跪在坟茔的苗若画再也忍不住,不由放声痛哭起来……
苗青山和佘满堂想要过去拉起若画,却被诗音轻声拦住。
“这么多年,也不知道画憋屈成啥了,让她哭会……你们先回,我陪着她。”
“走,咱回。”若棋过来拉着几人道。
“哥,你先回去招呼着大家。”佘仁义噙着泪说。
“你先回,有我和诗音陪着。”凌云摇摇头对若棋柔声说道。
佘满堂看着儿子仁义一只空荡荡的衣袖,心如刀绞,几次想要过去问问咋回事,可看着仁义和若画两人的神情,再说现在也不是问的时候,只能强忍着,心想反正人回来了,也不在乎这一阵功夫,转过头强装镇静,招呼着众人回去吃席。
一时喧闹的坟茔冷清下来,诗音扶起痛哭的若画,他们黯然的站在坟前久久未动,扑鼻而来的清新而又香甜味道,把他们的思绪拉回了刚解放初,那次回家的情形中……
到了陕北后,由于她们四人有文化,表现积极,不久入了党,组织上有意将她们挑选出来作为后备干部来培养,也就在那时,他们相继结了婚,若画和仁义,诗音和凌云组成两个幸福的家。
部队在解放了省城后,经过短暂的休整,一路向西乘胜追击国民党残余的军队。
而作为后备干部的她们四人则被特意留了下来,参加省城的重建工作,经过三个多月的紧张工作,一切基本步入正轨,他们才抽时间回了趟家,一是探望多年未见亲人,二是他们清楚自家可是有不少土地,想着劝说家里把那么多土地无偿的送出去,也好做个模范带头作用。
一行四人骑马上了槐树岭,到了村口,坐在村口大槐树下碾盘上的罗锅爷怪异看着她们,显然是没认出她们,她们四人忙下马打招呼。
“爷,你坐这又要说书啊!”
罗锅爷一脸惊讶地张着嘴说:“天哪,咋是你们几个,我还以为是新政府的人来办事,咋解放军也有女娃?”
“爷,不光有女娃,还有男娃……”仁义一脸坏笑的逗着罗锅爷。
罗锅爷指着仁义笑骂了句:你个崽娃子都当官了还耍贫嘴。
转身对着不远处的豆腐坊喊道:“青山……哎……青山……”
顺着罗锅爷的声音,若画见自家豆腐坊已不是原来的模样,一排新盖的房,屋顶几柱烟筒正冒着淡淡的薄烟,身材消瘦的父亲站在场畔瓷愣愣的看着她们四人。
“叔,啥事?”
“画她们回来了!”
明白过来怎么一回事的青山对着屋内语无伦次的喊道:“书他娘,快,快,画,画……他们回来了。”
若画远远的叫了声“大”
屋里若书跟媳妇车娟正好在家,忙扶着王缃云出来,站在场畔。
若画喊了声“娘……我回来了!”
这一声“娘”叫的王缃云手捂着嘴,腿软的站不住,直往地上溜,幸亏一旁的车娟眼快扶着她,日夜挂念的女儿回来了,她纵有千言万语,却说不出一个字来,抬起胳膊软绵绵地对几人招招手……
若画心不由一紧,终于见到日思夜想娘,她恨不得马上扑进娘的怀里。
回头对罗锅爷扔下了句:“爷,我先回了,回头你来家里坐。”
转身把手里的缰绳交给仁义,迎面飞奔而来,仁义他们牵着马笑着跟罗锅爷告别后,也进了豆腐坊。
若画一头扑进王缃云怀里,抬头噙着泪道:“娘,我们回来了。”
王缃云抚摸着若画精致的脸,含着泪呢喃道“好,好,回来就好……”
若书忙帮仁义他们拴着马,一脸兴奋地说道:“按说解放了,你们也该回来,可就是没你们的信,让满堂大找人问,他说邓家镇瓮店的孙掌柜早跟队伍走了,新来的主任廖伟也不认识你们,娘和杏花婶她们不知道在岭头看了多少回……”
苗青山咧嘴招呼着几人:“快进屋,都别在外面站着说话。”
王缃云拉着女儿若画和诗音的手,进屋时不忘给车娟介绍她们,青山提了壶豆浆,挨个给她们倒着豆浆说:“别顾着说话,来喝口豆浆解解乏。”
“叔,别忙了,我坐会就回去看我大他们。”凌云笑着说
“回啥回,再急也得吃了饭再说。”王缃云用围裙擦着眼睛说道。
仁义涎着脸对凌云和诗音说:“要回,你们回,反正我是到家了,做梦都想吃娘做的饭。”
“仁义说的没错,这也是你们的家,我哥几个也好久没聚了,这就让刘六去把人都接过来,大家一起聚聚。”苗青山一脸开心地说完,进豆腐坊打发刘六去接董佘两家人。
凌云见状,也不好再推托,心想大家聚在一起好,土地的事当大家面说也方便,省得来回跑,当即笑着坐下了,几人七嘴八舌地诉说这些年的经历,若画和诗音抱着王缃云的胳膊不散手,不大会,董佘两家人就进了门,亲人相见,别是一番滋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