童子歌待众人离去后,独自躺在榻上,被厚厚的锦被包裹着,眼神空洞地望着床帐发愣。其实后背与膝盖的伤痛于他而言都说不上很疼,那点儿伤还没皇上弄出来的一半儿疼。
他的思绪渐渐飘远,手指无意识地轻轻触碰着敷了药的脸颊,心中竟莫名泛起一丝别样的情绪,甚至隐隐有些期待。
他暗自思忖,倘若皇帝归来,瞧见自己脸上的伤痕尚未痊愈,丑陋不堪,是否会因此而逐渐疏远自己?
也许再过几年,待皇帝对自己彻底失去兴趣,心灰意冷之余,会不会应允自己出宫的请求?
届时,便可重获自由。
一想到此处,他的嘴角竟微微上扬,浮现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
他这般遐想着,身心的疲累如潮水般涌来,不知不觉竟沉沉睡去。在梦境之中,他满心欢喜地目睹着心中所愿一一成真。
出宫之日,恰值明媚春日,暖阳倾洒,万物复苏,生机勃勃。他迫不及待地换上阔别已久的男子服饰,用发带扎个高高的马尾欢欢喜喜的回家去。
父亲母亲肯定都想自己了,回去之后一定要抱着他们好好大哭一场,诉苦就不必了,说说思念就好。
到时候,对外就说是童家小少爷病好了,重新漫步于文人墨客云集的诗会,与众人谈诗论道,品析辞藻。
他还要背上行囊,纵情于山水之间,攀高峰,赏飞瀑,涉溪流。
到了农时,再去京外的小村落帮忙耕作。
那儿的大娘伯伯一定会问自己怎么那么久没来,到时候就说自己忙着去科考了,可惜没中榜,以后就都死了仕途的心,安心来种地好啦。
他好不容易挣脱了宫廷的樊篱,此生定不再踏入皇宫一步,更不想再与皇帝有任何交集。
也不去想考什么功名了,就欢欢喜喜的当爱干农活的小少爷去,反正救民生的活又不只是当官的能干。
他还要去一趟北疆,去找哥哥和姐姐。他还没见过他们掉眼泪呢,梦里有点想象不出他们掉泪的样子。
他到时就装作成熟稳重的样子,在大营里跟自己的将军哥哥谈自己对军粮筹划的想法,哥哥知道他三天两头往地里跑,肯定不会说他是纸上谈兵,就算是有些幼稚的想法,也会认真和他分析利弊。
童子歌的梦实在是太过美好了,好的让他在梦里笑了出来,一笑,梦就醒了。
童子歌缓缓睁开双眼,入目的依旧是这熟悉又透着几分清冷的锦书轩。那透着凉风的屋子,吹得床帐微微晃动,慢慢吹凉了他刚刚还满是憧憬的心。
冬日的白昼总是格外短暂,天色已然暗了下来,月色渐浓,如一层轻纱洒在这寂静的宫廷之上。
童子歌从那美梦破碎的惆怅中缓过神来,却发觉此刻竟是毫无困意,躺在床上辗转反侧了好一会儿后,便慢吞吞地想要坐起身来。
澜心守在他的床边,因着白日的忙碌与此刻的疲惫,正打着瞌睡,脑袋一点一点的,像是在小鸡啄米一般。童子歌这轻微的动静一下子就惊醒了她,澜心瞬间清醒过来,赶忙凑上前去,想要服侍童子歌起身。
童子歌不经意间触碰到澜心的手,只觉那手冰冰凉凉的,心中不禁泛起一阵心疼。
他将自己的手炉递到澜心手中,轻声说道:“你这手冰得厉害,这天寒地冻的,地上寒凉,你快回去睡吧,我这儿没什么事儿了,自己能行。”
说着,他随手拿过一旁的大氅,随意地裹在身上,缓缓坐起身来。
澜心手里捧着那温热的手炉,还想要说些什么,却被童子歌轻轻摆手制止了:“快去睡吧,让外头守夜的也回去,莫要再耽搁了,我真的无妨。”
澜心这才福了福身,把炭盆往床边搬了搬,一步三回头地叫上外头的宫人往住处走去。
童子歌慵懒地坐在榻上,身体紧紧裹在衣裳里,只露出一张略显苍白却依旧俊美的脸。他的手随意地在一旁摸索,碰到一本尚未读完的诗集,便信手拿来翻开。
目光在书页上随意游走,心中却泛起一丝疑惑,这不知何人编纂的新诗集,怎会收录了自己去年所写的诗作。
遥想当年,自己年仅十五岁便凭借一首佳作而声名鹊起,在诗坛崭露头角。那时的他,才情横溢,灵感如泉涌,所作诗篇广为流传,备受赞誉。
可成名之后,他创作的诗篇数量却日益减少。
并非是才思枯竭江郎才尽,恰是因为他行万里路互见多了世间百态,人间冷暖。
再回首看自己年少时的作品,只觉得那些诗不过是些堆砌辞藻、情感浮于表面的靡靡之音。
他想与其堆砌一百首那样徒有其表的诗词,不如精心雕琢出一首能够振聋发聩、警醒世人的佳作。
他的视线缓缓落在一年前写下的那首诗上,诗中的字句依旧清晰,那时的自己满怀壮志豪情,一腔热血地在诗中畅谈经世报国的伟大抱负。可如今再读,虽仍能感受到当时的激情与决心,但也清楚地察觉到其中的稚嫩。
童子歌倚着床头,正沉浸在诗集的世界里,浑然未觉周遭的异样。
这锦书轩本就四处漏风,此刻,一阵怪风呼啸而过,猛地将床帏吹起,猎猎作响。那放置在一旁的炭盆,被澜心摆得离床榻有些近了,风卷着炭火,竟将床帏给烧着了。
起初,童子歌完全没察觉到危险的临近,依旧自顾自地看着诗集。直到那火舌肆意蔓延,舔舐到床上的锦被时,他才猛然惊觉,顿时慌乱起来。手忙脚乱地想要扑火,可手里拿着的不过是那本诗集,哪里能抵挡得住这汹汹火势,眨眼间,诗集也被火苗吞噬,燃了起来。
童子歌又急又气,忍不住在心里暗骂自己,自打进宫后,这脑子仿佛都变得迟钝木讷了,蠢得感天动地。
他从床上翻身坐起,刚要喊人。
就见一个身影如旋风般冲了进来,那人怀里抱着一捧雪,径直朝着着火的地方奔去,又是扑又是踩的,一番忙活后,总算把火给扑灭了。
童子歌惊魂未定,瞪大眼睛看着眼前之人,还没等他回过神来,那人却先开了口,语气里满是关切:“贵人可有受伤?”
童子歌浑身一僵,更是又惊又疑,脱口而出道:“静王爷?你…… 你大半夜的怎么会来我这宫里!看守的宫人呢!”
话一出口,他才恍然想起,之前自己把宫人们都遣散了,让他们早早回去歇息了。
可即便如此,这静王爷来此又是所为何事呢?
此刻,那床帐被烧去了一半,屋里屋外光线昏暗,两人看对方都只能瞧见个半遮半掩、影影绰绰的模样。
童子歌下意识地用手紧紧抓合两边残余的床帐,想要借此遮挡一二,慌乱之中,也忘了捏紧嗓音,结结巴巴地问道:“王,王爷,怎会来嫔妾宫室。”
静王爷活动了一下自己被雪冻得通红的双手,赶忙解释道:“今日小王母后伤了贵人,小王心中着实歉意深重,回去之后,思来想去,实在难以心安,便熬到了入夜。
本想着趁这夜深人静之时,依照礼节来拜见贵人,向您赔个不是。没曾想刚到这儿,就瞧见贵人内室突然起火,小王情急之下,没顾得上其他,这才贸然闯了进来,还望贵人莫要怪罪。”
童子歌抓着床帐的手愈发用力,指节因用力而泛白,微微颤抖着,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用以抵御慌乱与不安的凭借。
他竭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稳些,说道:“嫔妾无事,多谢王爷相助,只是…… 王爷请回吧。” 话语间满是疏离与拒绝,只想赶紧让这尴尬又意外的局面结束。
静王爷却仿若未闻,只是沉默地凝视着那双手,那双手纤细修长,因为用力,能看到突出的筋脉血管,在这昏暗且半遮半掩的光影下,竟显得有些可怜。
他就那样静静地站着,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一时间,屋内的气氛仿佛凝固了一般,静谧得让人有些喘不过气来。
片刻后,静王爷终于再次开口,只是那声音竟带着些许颤抖,似是压抑着某种复杂又浓烈的情绪,他低声问道:
“贵人不愿意见我,子歌也不愿见我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