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自皇陵步出,彼时东方的天空已隐隐泛起鱼肚白,仿佛一幅尚未完全展开的素绢,正被晨光小心翼翼地晕染。
童子歌站在墓道之中,凝望着眼前那片逐渐蔓延开来的光亮,心中五味杂陈,脚步不自觉地迟疑起来,终是顿住。
极目远眺,远处影影绰绰,一面面旗帜随风肆意飘扬,那熟悉的样式,恰似他在梦中所见的大齐旗帜。
刹那间,无数的回忆与思绪如汹涌的潮水般在他心头翻涌,令他心乱如麻。
站在光亮之处的严孤山,缓缓转过头,目光柔和地落在童子歌身上。
沉默了须臾,他轻声说道:
“童公子,天一亮,皇陵便要关闭了。
那边是周将军率领的军队,若是让他们瞧见你,我着实不好为你打掩护。不如先随我的亲卫去一趟京城吧。我父皇已有旨意,在我们离开之前,荆州皇宫需尽数拆除。”
童子歌微微点头,深吸一口气后,快步跟上严孤山的步伐。
清晨的晨曦宛如一层轻柔的薄纱,悄然洒落在他的肩头,尽管还是清晨,他却并未觉得太过寒凉。
从皇陵中悠悠拂来的风,带着青草与露水交织的清新芬芳,轻轻抚过他的面庞。
他抬眼望去,满目皆是盎然的青绿,那蓬勃的生机让他猛地回过神来 ——
已然是春天了。
锦书轩的花都开了吧,可是恐怕已经被外人践踏了。
“太子殿下,多谢您的救命之恩。只是,我想我还是不跟随您回京城了。
我兄长的信上说,他会在皇陵附近的驿站等着我,带我去南方。殿下可否先带我去这最近的驿站?”
太子严孤山脚步微微一顿,轻声说道:
“童公子,你苏醒的日子难以确定,你的陛下的意思,是先让你的家人去南岭了。
他担心北疆邪教帮派的余党会反扑,所以希望你隐瞒身份回京,再前往南岭与家人汇合。”
他转过头看了看童子歌:“你躺了那么久,身体太虚弱了,也无法即刻启程,此处驿站并不远,皇陵外也有我的人接应,你先去驿站休整几个时辰,等这里的事尘埃落定了再走。”
童子歌点了点头。
一股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涌上他心头。
他终究还是忍不住,缓缓转过头,目光投向那座绿茵茵孤零零的矮山。
望着那座山,他只觉得心口一阵阵地隐隐作痛,仿佛有一把钝刀在一下下地割着他的心。
他下意识地紧紧抓住胸口的衣襟,那里,放着用手帕包好的两块玉璧。
他摩挲着怀里的玉璧,这才恍然惊觉。
并非宗庭岭没有留给他什么,而是自己在慌乱与懵懂之中,什么都没有留给宗庭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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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子歌实在不知大齐太子严孤山究竟给他的来历编造了怎样的借口,又安排了什么身份。
或许是严孤山天生便长了一张不会说谎、让人看一眼,便不由自主想要相信的脸。
又或许是童子歌自身气质使然,看上去实在太过人畜无害。
总之,严孤山手下的亲卫们竟都深信他是大齐调来荆州诸多的地方官员之一,再无人对此事多做过问。
严孤山身为太子,诸事缠身,天大亮之后,便要与周将军一同去监察关闭皇陵的事宜。
而童子歌,则被安排与那些同样来自大齐的地方小官吏们,一同在驿站暂且休息。
童子歌着实太过虚弱了,如同一具毫无生气的尸体般,在皇陵中躺了将近一个月之久。
此刻,他躺在驿站的床榻之上,巨大的变革让他的脑海中思绪如乱麻般翻涌不息,只觉愈发疲惫不堪。
然而,一想到不久之后便能与家人团聚,他的内心便好似找到了依靠,仿佛在这长久低迷的日子里,终于有了盼头。
这般想着,他的心渐渐安定下来,缓缓合上双眼,安心地进入了梦乡。
童子歌这一觉睡得昏天黑地,也不知究竟睡了多久。待他悠悠转醒,抬眼望向窗外,只见天空阴沉沉的,像是被一块巨大的铅板压着。
他睡前只脱了外衣,许是睡得太久,浑身酸痛不已。
他瞧见房间里放着一套崭新的衣裳,款式是大齐地方官员的便服形制。
他默默起身,换上新衣,只觉身上依旧虚弱无力,心里想着下楼吃点东西、喝点水,补补精神。
等他下楼后,才发现驿站一楼热闹非凡,坐满了人。
其中有和他穿着相似的官员,有身着行伍服饰的士兵,还有一看便知官职在身的将领。
众人三三两两围坐在桌旁,谈天说地,以此打发时间,倒也没人注意到他。
童子歌轻手轻脚地走到官员们聚集的区域,在边角处寻了张空桌坐下,招呼馆夫送些茶水和吃食过来。
几口五谷杂粮下肚,他才感觉精气神慢慢回笼,嚼着那略显粗糙的蒸饼,真切地感受到自己还活着。
过了一会儿,旁边的几个官员终于注意到了他。
其中有个年轻官员格外热情,朝他招手,喊道:“过来一起坐啊!”
童子歌本想婉拒,那年轻人却已笑呵呵地快步走来,一把将他拉了过去,说道:
“没事儿,咱们都是从各个城调来的九品小官,以前谁也不认识谁。
如今一同被派到这荆州,也算是有缘。往后说不定还得一起共事呢,反正闲着也是闲着,一起聊聊天呗。”
童子歌实在不好再推脱,便加了个板凳,在他们身旁坐下。
刚一落座,热情的年轻人便往他手里塞了一把瓜子,又有个年长些的官员,瞧他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顺手塞给他两个核桃。
童子歌坐在角落里,慢悠悠地掰着那有些放得时间久、口感发糠的核桃。
有人好奇地询问他的来历,他便依照太子事先为他编排好的身份如实作答。
众人听后,倒也无人起疑,只当他是个性格内向、不爱多言的人。
就在他机械地重复着掰核桃的动作时,往昔的记忆如潮水般涌上心头。他恍然间觉得,自己似乎经历过类似的场景。
曾几何时,在皇后娘娘的宫院里,他与一群身着华服、妆容精致的妃嫔们围坐在一起。
那些妃嫔们笑语嫣然,剥着刚烤好的板栗,聊得热火朝天,他安静地坐在角落,看着这一切。
当时只道是寻常。
当时想着,若是往后都是如此,倒也没什么不好。
而如今,不过短短几个月的时间,一切都已物是人非。
皇宫恐怕早已人去楼空,后宫中那些红粉佳人、宫女侍从被遣散回家,只留下残垣断壁。
他自己也来到了一个全新的环境,又被安排了一个新的身份,身边是一群陌生的人。
可那种格格不入的孤独感,却如影随形,从未消散。
他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怅然,历史的巨轮碾压着他的人生。
他明明在最近的地方,却连真相都看不到,只能只能在这洪流中随波逐流,无力反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