聆音殿里飘着浓重的药味。
林知许坐在床边,看着陷在锦被中的皇上。
脱了龙袍,他不过就是个年过半百的老人而已。
曾经高大的身子已经佝偻了,鬓边花白,面色蜡黄,因为长久的昏迷,脸颊越发凹陷了下去。
像个将死的老头,林知许不合时宜地想道。
门被推开了,一个小小的身影轻手轻脚地跑到她身边,将自己塞进了她的怀里。
“母妃,父皇什么时候能醒啊?”明羽公主小声问道。
林知许满心怜爱地在女儿的额上吻了吻:“快了。”
明羽公主揪着她衣襟上的流苏:“父皇答应了我要陪我去御花园里捉蝴蝶呢!皇兄说天已经冷了,再过两日就没有蝴蝶了。”
林知许的笑容淡了下去:“别听你皇兄胡说。”
“皇兄说父皇醒不过来了。”小公主低垂着头,长长的睫毛像是小扇子,“他说皇额娘和贵妃娘娘都不希望父皇醒过来,还说等父皇驾崩了……”
林知许抬起一根手指,轻轻搭在了她的唇上。
“这些话不被别人听了去。”她温柔地说,“走,母妃让小厨房里做了你最喜欢的桂花糯米藕,母妃带你去吃。”
小公主立刻高兴了起来,乖乖地跟着她出了门,边走边说:“母妃又不是别人。”
林知许的脸上泛起一丝笑意,她摸摸女儿的头,唤来了宫女将她带下去,转过脸来便吩咐道:“将十一皇子带过来。”
片刻之后,十一皇子就到了。
他的相貌与明羽公主有八成相似,但眉眼间更像皇上。
“儿子见过母妃。”进了屋,他恭恭敬敬地请安。
“跪下!”林知许厉声喝道。
十一皇子一愣,立刻跪在了地上:“母妃……”
“你同你妹妹说的那些话,是什么意思?”林知许质问道,“她如今年幼,不知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你告诉了她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有没有想过若是哪一日被旁人听了去,我们母子三人都没有好下场!”
“儿子一再叮嘱过妹妹的,”十一皇子委屈道,“妹妹也答应过不会同旁人说……”
“她才多大年纪,她懂什么?你身为兄长,这种时候不好好安慰她,反倒同她说那些话惹她伤心!”
“可儿子说的都是实话……”
林知许冷笑:“实话便可以说么?”
她指了指内殿紧闭着的门:“你可知道,若是你父皇在这个当口出事,咱们母子三人,怕是都要性命不保!”
“如今三皇子和五皇子斗得正厉害,贵妃和皇后都分不出精力来,所以才将你父皇安置在了聆音殿里。我们想要好好活下去,只能等他们分出胜负来!”
“你年纪小,你妹妹又是个公主,新帝登基之后,为显仁爱,是不会对你们如何的。但若是这时候你父皇驾崩,那整个前朝后宫便都要乱了!一旦乱起来,最先遭殃的便是我们!”
见儿子垂着头不说话,她缓和了语气:“你和莜莜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她年纪小,你要护着她。今日这样的话,你自己心里知晓便是,不要同她说。她什么都不懂,只想着让父皇陪自己捉蝴蝶,你说了也只是让她徒增伤心而已。”
十一皇子低低地应了一声。
他一贯懂事,林知许见他知晓了轻重,便让他先下去。
但十一皇子仍跪在地上没有动。
“还有事?”林知许问。
十一皇子摇摇头,又点点头。
“你说。”林知许说。
“母妃,”男孩跪在那里,身形小小的,“儿子也不过比妹妹大上一岁而已。”
林知许愣住了。
十一皇子继续说道:“从小母妃便一直对儿子说,要照顾好妹妹,要保护好妹妹,要好好对待妹妹……”
“你既然是兄长,这难道不是应当的么?”林知许斩钉截铁地说。
“是啊,是应当的。”十一皇子垂着头,她看不到他的表情,“只是儿子有时候也会羡慕妹妹。”
“你……”
“儿子听乳母说,从妹妹出生起,便一直是母妃亲自照顾她。”他说,“每天晚上,母妃都会哄妹妹睡觉,给妹妹讲故事。妹妹喜欢吃桂花糯米藕,母妃的宫里便一直备着,可儿子喜欢吃的东西,母妃却不知道。”
“儿子有时候会想,若是儿子和妹妹换过来,她是姐姐,儿子是弟弟,母妃会不会也像抱着妹妹一样抱儿子呢?”
林知许的唇紧紧地抿着。
“还是说像别人说的一样,母妃根本就不喜欢儿子,只是恰巧儿子出生了——”
“别听旁人胡说!”林知许打断了他的话。
她深深地吸了一口气:“你是皇子,与公主自然是不同的,我对你自然要比对你妹妹更严厉些。”
十一皇子抬起头看着她,那双与皇上十分相似的眼睛中懵懵懂懂的。
林知许按下了翻涌的心绪,说道:“我承认,对你确实更疏远严格一些,可你看看,你的那些皇兄,哪个会像女孩一样整日黏在自己的母妃身边?这也都是为了你好。”
“不管宫中有多少娘娘,多少皇子公主,只有咱们三个是最亲近的。你有出息了,我才能安度晚年,你妹妹才不会被派出去和亲,我们能依靠的就只有你而已。”
十一皇子的眼睛亮了起来,他重重地点头:“儿子知道了,母妃放心吧,以后儿子长大了,一定会好好保护您和妹妹的!”
林知许点点头:“以后不要听底下人那些挑拨的话。你也长大了,该知道哪些是对的,哪些是不对的。好了,我累了,你先下去吧。”
十一皇子乖巧地站起身来:“那儿子先告退了。母妃您好好休息,儿子明日再来看您。”
他走到门口又停住。
“儿子喜欢吃炸丝糕,”他有些不好意思地说,“母妃做的炸丝糕最好吃了。”说完,便出了门。
林知许怔怔地坐在那里,半晌,忽然落下泪来。
她一直想着弥补前世对女儿的亏欠,可如今,她又何尝不是在亏欠儿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