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河东苦思冥想了几天,设想了两套再追唐荷花的方案。他便开始实施其中的一套,拿起笔又给唐荷花写了一封信。
信的大意是,他已在县粮食局直属粮库工作几个月了,直属粮库是个 非常好的单位,他在直属粮库的后勤股工作,工作很轻松;她家有什么事 情,如果他能帮上忙,一定效劳;听说她在村里当上了赤脚医生,为她祝贺!在读高中的时候,便对她认识很好,毕业后一直没忘记她;请她方便的时候,到县城直属粮库去玩;说不定近段时间,他和王为国等同学,去她家找她玩去;话犹未尽,恭候回音。
他把信写完,恐怕信中有不妥之处,让唐荷花见笑,对他产生不好的 看法,于是,他又反复看了几遍,修改了几个地方,直到他觉得,已无不妥之处后,才把信装入信封,小心翼翼地封住口,到邮电局将信发走。
发信的第三天,他就盼着唐荷花的回信。可是,第三天没有见到她的复信,第四天、第五天还是没有她的复信,第六天、第七天依然没有她的复信,十天过去了,二十天过去了,他发出去的信如石沉大海,杳无音信。
他心急如焚,不停地揣摩收不到她的回信的原因。在读高中的时候, 他给她写过几次纸条,也给她写过两次情书,虽然她婉言回绝了他的请求, 不想与他交往,但每次都有回音。现在,他们已步入社会,年龄也正是谈恋爱的阶段,可是,她为什么不回信呢? 是她没收到信? 还是她故意不回? 不管怎么样,如果看到信,出于同学礼貌,好坏也该有个回信呀!他又想到不乐观的一面,她不会订婚了吧? 她不会心中有人了吧? 她还是对他没有好感呢? 他虽然这样想,但还是不死心,一直盼望能收到她的回信。
黄河东一连几天都到传达室张师傅那里去,问问有没有他的信件,并叮嘱张师傅,一有他的信件就马上送给他。
他也做了另一种打算,如果一直收不到她的回信,再过几天,他就让王为国陪着自己到她家去,当面向她表达思念之情和求婚之意。
上午,他走进办公室,刚坐下,就听见传达室的张师傅喊:“河东,河东, 有你电话!”
“哪来的电话?”他问张师傅。 “水利局。”张师傅回答。
他一听是水利局的电话,就知道是王为国。他赶紧走到传达室,拿起 电话,对着话筒:“喂!”
听筒里传来王为国的声音:“黄君,告诉你一个事儿,是你愿意听的消息。”
“你还没说是啥事儿哩,就说我愿意听,难道你是我肚里的蛔虫? 昨天晚上见你媳妇了吧?看把你高兴的!”他戏谑道。
“你别说,我昨天还真见她了,因为见她,才得到了你想得到的消息, 你肯定想听!”
“卖关子哩不是? 拿乔哩不是? 吊口味哩不是? 你这家伙,嘴里有象牙就吐吧!”
“你不是一直想与唐荷花联系吗? 机会来了,昨天下午下班后,我找史晓倩去了,在医院内科遇见了唐荷花。”
“她在那里干什么? 她走了吗? 她现在在哪里?” 黄河东一听,果然 是他愿意听的消息,一下子来了精神。他心想,真是天意,正要找她,她就出现了。他一高兴,就像连珠炮一样地向王为国发问。
“你慌啥? 她迟早还不是你的盘中餐!她父亲心脏病发作了,现在就住在内科病房里,史晓倩是她父亲的主管医生。”王为国告诉他。
黄河东听过王为国的话,知道唐荷花在县医院,心里踏实多了。两人在电话里商定,上午临下班时,他们一起去县医院看望唐荷花的父亲。
黄河东接听过电话,心情好多了,一上午,他只嫌钟表的指针走得慢, 恨不得让钟表的时针一下子跳到十二点。他不停地设想着见到唐荷花时说 什么话,做什么动作,怎样才能使她高兴? 让她对他产生好感,达到他预期的目的。
时间终于接近十二点了,他在直属粮库大门口等到了王为国。
他们在县医院大门旁边的地摊上,买了五斤鸡蛋、五斤苹果、几斤香蕉,然后,提着鸡蛋、水果进了县医院。
县医院里人来人往,有男人拉着刚生过孩子的妻子出院的,有儿子带着年迈的父亲来看病的,有外地来医院做埋线手术的,有来接班的医护人员,也有交过班后向外走的大夫护士,还有提着礼物来看望病人的人。
黄河东和王为国走过门诊楼,又走过食堂和锅炉房,过了一座小桥, 便来到了住院部内科病区。
史晓倩刚交过班,正准备回家,见王为国和黄河东拎着滴里嘟噜的东西来了,忙问:“你们这是干什么?是不是来看你们的女同学?”
“你真聪明, 一看就知道我们来干什么!”王为国说过这句话,用下 巴颏指了指黄河东,“是他非得让我和他一起来不可。”然后,王为国又转 向史晓倩问:“我们的同学在病房里吗?”
“上午我看见她了,不知道现在她在不在病房。”史晓倩答道。过了片 刻,她看着他们问,“她叫什么名字?”
“荷花,唐荷花。”王为国答道。
“你不是说她叫校花吗?怎么又成荷花了?”史晓倩反问。
“她的名字叫唐荷花,她在学校里是大家公认的校花。”王为国对她解 释道。
“她长得真漂亮!你们来是看她还是看她的父亲? 没有别的意思吧? 如果是你们的一个男同学在这儿,你们还来不来看? ”史晓倩诡谲地笑着问。
“我没有别的意思,但有人有点儿别的意思,说不定还得让你帮忙哩!” 王为国瞥了黄河东一眼,话里有话地说。
“我说哩,好眼光啊!”她瞟了黄河东一眼,说。
黄河东展颜一笑,两眼眯成了一条缝。过了数秒,才接上话:“我的眼光不好,没有他的好,他不但眼光好,而且脑子灵,比我强多了。”说着, 他看了看王为国。
史晓倩把唐荷花的父亲唐世勋的病情简单地说了一下:唐世勋患的是心脏病,因心绞痛而住院治疗。入院一周来,一直打针输液,每天输四瓶液体,口服三种药片。经过治疗,胸闷、心绞痛等症状已得到缓解,再过 几天,如果症状彻底消失了,就可以出院,否则,就得转到地区医院去治疗。
史晓倩还说,唐荷花的父亲入院以来,她的母亲日夜守护,一直没离 开过病房。唐荷花每天都来医院,做拿药、买生活用品、洗衣服及送饭之类的事情。她的哥哥也每天来医院看望。
史晓倩在前,王为国、黄河东拎着礼品随后,向唐荷花的父亲唐世勋 住的5号病房走去。
他们很快就走到了5号病房。病房约十五平方米,一扇木门,前后各 有一窗。房内有三张病床,每张床上都或躺着或坐着病人,病床下面和床脚边放着乱七八糟的东西,床头柜上摆放着热水瓶茶缸和水果等物品。三 张床中,有两张床上的病人正在输液。有的病人家属正在吃饭。
病房里没有唐荷花。
病房里的人一看是史晓倩来了,便赶紧站起来与她说话,并给她让座。 史晓倩热情地接答病人家属的问话。
他们来到13号病床前,史晓倩说道:“13床,他俩是来看你的。”
唐世勋轻轻转过脸,睁开眼看了看他们,觉得面儿不熟,没有什么印象,便在脑海的记忆库里努力翻找着他们的影像。
唐荷花的母亲武静云忙站起来,用眼睛打量着他们,显然,她也不认识他们,并且想知道他俩是谁。
“唐老师,大娘,我俩是荷花的高中同班同学,听史医生说,你们在这里住院,我们不放心,就过来看看。”黄河东先看了看病床上的唐世勋, 然后对着唐母武静云说道。
“哎呀,让你们破费了,你们来就来吧,还拿这么多东西干啥?!那不是, 床底下的东西还没吃完哩。”武静云一听是女儿的同学,就对他们客气地说,“对了,荷花回家做饭去了,一会儿就送饭来。”
其实,黄河东、王为国最关心的还是唐荷花在哪里。他们听唐母说唐荷花一会儿就来,心中窃喜。王为国与黄河东对视一下,会心地笑了。
他们礼貌地问了唐世勋的病情,又说了一大串客套话:钱够不够? 用不用他们在医院照护? 有没有需要他们去办的事情?
唐世勋一听是女儿的同班同学,又听到他们说了一大串好听话和亲切的问候,心里热乎乎的,便又抬眼看了看他们,脸上露出了微笑,少气无 力地说:“谢谢,谢谢你们。”
唐母武静云笑容可掬,忙不迭地说:“不用,不用,有啥事需用你们 帮忙时,一定给你们说。”
他们该说的话都说过了,该做的事也都做了,按常理,应该起身告辞了, 可是,他们还没见到唐荷花,也知道唐荷花很快就会来,他们不想马上离开。
史晓倩瞟了王为国一眼,那意思是提醒他该走了。可王为国和黄河东根本没有马上走的意思,仍无话找话地与唐母说个不停,他们是故意拖延时间,盼着唐荷花快来。
又过去了十多分钟,史晓倩又看了看王为国和黄河东,王为国会意, 黄河东却揣着明白装糊涂,继续与唐母说话。
王为国知道史晓倩已催促两次了,也知道黄河东不想马上离开,他觉得应该走了,看望心脏病人时间不宜过长,时间长了影响病人休息,进而影响治疗。他看看黄河东,见他没有回应,便说道:“河东,我们走吧, 让唐老师和大娘休息一会儿。”
“好,走吧;唐老师,您安心养病;大娘,您多辛苦;我们晚几天再来; 祝唐老师早日康复。”黄河东终于准备走了。
“你们再坐一会儿吧,荷花很快就来呀!”唐母客气地挽留他们。
“我们有时间再来看唐老师,您给荷花说一声就行了。”王为国对已站起来的唐母说。
“你们可不能再来啦!我一定给荷花说,一定告诉她。”唐母强调道。
这时,病房的门被轻轻地推开了,他们不约而同地向门口看去,来人正是唐荷花。她上身穿一件白地蓝花短袖绸褂,下着一条米黄色裤子,脚 上是一双黑色凉鞋。她右手提着一只汤罐,左臂擓着一只小篮。她的眼睛还是那样深邃明亮,脸蛋还是那样漂亮,只是白皙的肌肤上增添了一层薄 薄的紫红色,显得更有活力,更加健康。看上去,她既不像学生,也不像 一般村姑,还不像县城的年轻女性。她一进病房,就看到了他们。
“哎呀,你们咋来啦? ”她很惊讶,看着他们问。
“他们来时还带了一大堆东西哩。”唐母指着他们带来的鸡蛋和水果说。
“昨天遇见你,知道唐老师在这儿住院,昨天下午不能来,今天上午我告诉了黄河东,我俩一商量,一下班就来啦;这不,我们正准备走哩。” 王为国对着唐荷花说。
“谢谢,谢谢,让你们破费了!你们恁忙,又跑来。”唐荷花看到黄河东时,心情复杂,局促不安,但她嘴里这样说道。
“谢啥? 不要客气呀!别见外嘛!”黄河东说着瞟了唐荷花一眼。
他们与唐荷花说了几句话,又给唐父唐母打了一个招呼,便走出了病房。
唐荷花把他们送出病房,又随他们来到病房外的抱厦下。
“荷花,这是王为国的女朋友。”黄河东看了唐荷花一眼,便将目光转向史晓倩。
“是吗? 我说昨天为国咋和史医生一块走了呢!这太好了!”她惊诧地看着王为国和史晓倩。稍停片刻,她又说:“史医生,我们不少给你添麻烦呀。”
“荷花,别见外,有事就给她说。”王为国说着又把目光转向史晓倩,“晓倩,她是我们的同班同学,她父亲还是我们学校的老师哩,你要格外关照唐老师,有什么事情一定照顾好。”
“放心吧,没问题,我一定尽最大努力,保证照顾好。荷花,有啥事儿你尽管说,千万不要见外。”史晓倩大包大揽,言辞恳切。
“中,中,史医生,我如果有啥事就找你。”唐荷花看着美若天仙的女医生,说。
“荷花,听说你在村里当赤脚医生,是真的吗? 你当赤脚医生可与晓 倩是同行啊。”王为国看着唐荷花,问。
“村里的赤脚医生只是给本村社员打个小针,抹点药,治治头疼感冒之类的小病,再说,我才当了几个月,怎敢与史医生称同行呢? 按知识论资历,史医生当我的老师还绰绰有余哩。”唐荷花谦逊地说。
“荷花,咱们高中毕业之后,好赖都有了点事干,都没下地干农活。 河东进了直属粮库,在后勤股坐办公室,体面得很!你还不知道哩,他的 权力可大啦,买大米、白面、换粮票之类的事情他都能办成,比县长的权力还大哩!”王为国婉转地向唐荷花透露了黄河东的近况。
“我听说你在水利局工作,不错吧? 我哪能与你们比啊!我这个赤脚 医生还是农民,卫生室里不忙的时候我还是下地劳动;我需要你们帮忙的时候,一定找你们,到时候你们可不能嫌麻烦呀!”她对着他们说。
“哎呀呀,我们求之不得啊,就怕你有事不给我们说!我们是同班同学, 见了面很高兴!在你方便的时候,请到县城来玩,到时候我们再邀几个同 学,在一起聚聚;也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找你玩去啦,到你家再看看唐老师和大娘。”黄河东开始发动爱情攻势了。
史晓倩听出黄河东话中有话,先看看黄河东,又看看唐荷花,最后把 目光停留在王为国的脸上。
唐荷花听出了黄河东话中的弦外之音,往事掠过她的脑海。在读高中的两年里,黄河东追了她一年多,曾多次给她写纸条,也给她写过两封情书,曾约她到校园外说话,并让王为国传话,向她示爱。高中临毕业的时候, 他又向她发起了猛烈的爱情攻势,穷追不舍,恭维讨好她,但是,当时她心里只有黄河西,再容不下第二个人,终因她与黄河东的性格迥异,认识不同,没有共同语言而婉言回绝了他。她认为,黄河东性格张扬,不学无术, 与她不是一路人。这种人,做一般同学还可以,若建立恋爱关系,将来做自己的丈夫,那是万万不能的。
时间虽然过去了大半年,今天与他不期而遇,各人的情况尽管都发生了一些变化,他有了称心如意的工作,她回到了农村,接触了社会现实, 思想认识也有了一些变化,不再像当学生时那样幼稚单纯,那样脱离实际, 那样理想主义。但是,她的基本性格没有变,对黄河东的看法仍没有大的变化。
她听了黄河东的话,沉默片刻,对着他们说:“我们这不是又见面了嘛!华凯县不算大,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又碰见了。”
他们听出来了,唐荷花既没有邀请他们去她家,也没有找他们来玩的意思。
王为国对唐荷花的答话没有在意;史晓倩更是云里雾里听不明白;可黄河东和唐荷花都能捕捉到对方的弦外之音。但黄河东以为,她当着他们 几个的面,话只能这样说,等到与他单独见面时,她才有可能表露真意。
她与他们又说了一小会儿话,然后,他们告辞向外走去,她则回了病房。
翌日,黄河东带着一百元钱,先到单位转悠了一圈,见没有什么重要事情,便给股长打了声招呼,然后,直奔县医院而去。
一百元是个不小的数目,这是他用工资攒的体己钱。他上班的时间还 不长,每月工资仅有三十多块钱,除去花销,他共积攒一百二十多元,这次能拿出一百元,已是不算少了。这一百元钱是送给唐荷花的,让她给她父亲治病用。
他一下子慷慨拿出一百元,表达了他的真情实意,为了博得唐荷花的芳心,再拿多一点钱也是值得的,只是他现在还没有更多的体己钱。他认为, 谁不爱钱? 哪个女子不爱财 ?
今天,他没有叫王为国一起来,也没打算通过史晓倩找唐荷花。昨天, 他们一起见到了她,清楚她父亲住院的一切情况。他今天来,如果能见到唐荷花更好,如果见不到她,她的父母肯定在病房,把钱留给她父母也可以,她父母一定会告诉她的。
上午九点多钟,正是县医院人多的时候,挂号室的窗口前排起了长队; 各个诊室门口都有一群患者及其家属在伫候;医务人员忙着查病房;取药的病人家属在病房和药房之间来往;看望病人的亲戚、朋友提着礼物向病房走去,医院里人来人往,一派繁忙。
黄河东大步流星,直奔内科病区5号病房。他走进病房,只见唐世勋正在床上输液,唐荷花坐在病床旁的一只木凳上看着输液瓶,唐母不在病房。他正准备喊她,她一抬眼看到了他。她的穿着与昨天一样,只是面带倦容。
“河东。”她见他来到病房,就从木凳上起来,主动与他打招呼。
“刚输上吗? 今天还是输四瓶? ”他低声问她,是怕惊扰了唐父,也显得很亲切。“大娘呢?你熬夜了?看起来很疲乏。”
“还是输四瓶,我妈刚走,她回家拿点儿东西,昨晚我爸心绞痛了,临明才睡着。”她一边看着输液管,一边低声细语地说。
“有需要我跑腿的事没有?要不让我替你看着输液,你好歇一会儿。” 他关切地对她说。
“没事儿,没事儿,你一下子不熟悉情况,我能撑得住;你上着班, 别耽误你的工作,这里没事儿,你坐一会儿回去吧。”她不热不冷地对他说。 他没有坐,在床边站了一会儿,但没有离开,也没有提要给她钱的事儿。
其他病人也在输液,伺候病人的家属守护着他们的亲人,有的默不作声,有的窃窃私语,有的不声不响地处理着手头的事儿。
她和他都不知道再说什么好,一时出现了冷场。
她盯着液体从输液瓶里一滴一滴地进入输液管,然后通过输液管流入她父亲的手臂。
这是一次绝佳的机会,他没打算马上离开,想和她在一起多待一会儿。
表面的话已经说过,表白心迹的话在这里说不合适,她的父亲就在面前的床上,房间里还有其他病人和家属。他瞟了她两次,她像没看见一样, 不做半点回应。
她的心里极不平静。心想,今天与昨天不一样,昨天是他们一起来看望她父亲,那是同学情谊,而今天他单独来了,情况就不一样了,已有别的意思。看来,他对她还不死心,是在变着法子追她。
她转念一想,不管他心里打着什么算盘,表面上是来看望她父亲的, 而且说了一大堆关切的话,自己无论如何也不能怠慢他,不能太没礼貌喽。
她的心跳加快了,感到病房里的空气有些沉闷。她想打破沉默,但一 时找不到恰当的话语。好像她身旁站的不是她的一位同班同学,而是一个向她索要东西的同乡人。
一位穿白大褂的年轻女护士,来为邻床的病人换输液瓶,女护士与病 人家属的轻声对话缓解了她和他的窘态。
短暂的沉默过后,她觉得,他占用工作时间来看望她父亲,自己却对他待理不理,这样一直沉默不语,太压抑,也太冷落他。于是,她看了他一眼,主动问道:“你们单位挺好!平时忙不忙?
“平时很忙,杂事很多,不过,今天不太忙,我是请过假来的。”他见 她主动问自己,便高兴地答道。
又过了几分钟,他觉得该说钱的事情了,这个机会不能错过,现在给她钱正是时候,如果再有其他人来喽,就不方便了。
他从上衣兜里把一沓十元的票子掏出来,靠近唐荷花,低声说:“荷花, 我带来了一百块钱,你给唐老师治病用吧,钱不多,你别嫌少,是我的一点心意。”
唐荷花预先没有料到,她一听他要留一百块钱,感到惊讶。她认为, 看病人带一些糕点、水果之类的物品即可,一般是不送现金的,况且一百 元也不是个小数目,是一般人两三个月的工资呀!
她忙道:“河东,用不着钱,我爸能报销,快把钱拿走吧,你的心意我领了,用钱的时候我找你。”
“荷花,你嫌钱少不是? 先把钱放这儿,算是借给你的,以后再还我。” 黄河东说着,便把钱递到她面前。
她连忙摆手,意思是使不得。
他见她不想接钱,便不由她分说,捏着钱就往她手里塞。
她用手推着,低声说道:“真用不着,钱不够时找你,快装起来,别把病人吵醒喽。”
“不行,说啥也得留下,你不留下就是嫌少,就是看不起我,那我可就生气啦!”黄河东执意要把钱给她。
在他向她手里塞钱的时候,在他们推来让去的过程中,他的手触到了她的手,他和她都有感觉,而且很敏感,不过,两人都没有表露出来,像没有意识到一样。
他们推让了一会儿,她看得出,他非要把钱留下不可,一直这样你推我让也不是个办法。
他是铁了心,不管她说什么,今天一定要把钱给她留下,把他的心意表达出来。
他不再往她手里塞钱,而是把钱往床头柜的抽屉里一放,对她说一声: “我走了呀,别再说嘞。”说罢,扭头便走出了病房。
“河东,河东,你听我说,你等一下,我给你说个其他事儿。”唐荷花手里攥着他留下的钱,也随之出了病房。她的意思是,把他叫住,让他停 下来,好让他把钱带走。
黄河东虽然学习不好,但并非憨傻,他知道她喊他的目的不是有其他事情要说,而是让他把钱带走。于是,他一边走一边说:“荷花,回去吧, 回去吧,我走了,有事以后再说,今天什么事情也不说了,晚几天我再来。” 他说着,一溜烟似的走了。
唐荷花手里捏着钱,站在病房门口,望着他的背影,觉得再追着他送钱也不合适,也追不上他。她一直望着他,直到前排病房挡住了他的身影。
第三天的晚上八点多,内科医生办公室里,只有史晓倩一人,今晚她值班。
她接班之后,先查看一遍交班医生的安排,又看了一遍病房记录和用药记录,然后,把手头的事情一一处理妥当。
两天前,史晓倩接受了黄河东的委托,让她给他提亲,找唐荷花好好谈谈,撮合他与唐荷花的婚事。
她是王为国的未婚妻,黄河东与王为国是铁哥们儿,她和他们经常在一起看电影、吃饭,她与黄河东也很熟悉了,既然黄河东通过王为国找到她, 她就要热情认真地办理这件事,竭力把河东和荷花的婚事撮合成。
这两天,她一直在想,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找唐荷花说这件事呢? 是先找唐荷花直截了当地说透? 还是先给唐母透个气,然后再找唐荷花说呢? 现在,她已经想好了,今晚办公室里一般没有其他人,唐荷花也在病房, 她要趁这个机会,给唐荷花认真说说这件事。
史晓倩来到5号病房,看到唐世勋坐在床边与唐母说话,唐荷花正在拾掇东西。病房里的人见史医生来了,便热情主动地与她说话,她一边回答他们的话,解答他们提出的问题,一边慢慢来到唐世勋的病床边。
唐父说了一些感谢的话,唐母又一次与史晓倩商量唐父出院的问题, 唐荷花放下手中的活儿,凑上来与史晓倩说话。
史晓倩问了唐父的感觉,建议将拿来的药液输完,本周六办理出院手续。
唐父唐母连声说:“听史医生的,听史医生的,按星期六出院吧。”
史晓倩见他们没什么问题要问了,又与他们说了几句闲话,便转向唐荷花说:“荷花,你要是没有当紧事儿,请到我办公室里聊会儿去。”
唐荷花受宠若惊,但嘴里却说:“欸,史医生,你恁忙,我别占你的时间了吧?”
“看你说到哪里去了? 荷花,别客气呀!再说了,我现在也不忙啊, 我已经把事情都处理完了。来吧,我给你说个事儿。”史晓倩扑闪着眼睛说。
唐荷花意识到,史医生叫她去办公室,是有事情给她说,而且不是一 般的小事儿,更不是一般意义上的闲聊。她敏感地想到,是不是她父亲的病情不乐观,不能直言告诉父母,叫她去,先给她谈谈,来个缓冲,让她有点儿思想准备,不至于猛一听,一时接受不了。
唐荷花随史晓倩来到医生办公室,办公室里没有第三人。日光灯将室内照得如同白昼。一支日光灯的镇流器出了毛病,发出轻微的嗡嗡声。桌面上摆放着病历夹子。
史晓倩倒上一杯白开水,放在唐荷花面前的桌子上,然后,坐在唐荷花对面的椅子上,认真打量着唐荷花,她惊奇地发现:唐荷花是真漂亮!难怪黄河东、王为国说她在一中是公认的校花,她走到哪里也数得上是最漂亮的女人。头发黑,眼睛亮,皮肤细,脸盘好,胸凸腰纤,身材苗条, 说话清楚流利,穿什么衣服都很好看。第一次见到她,一眼就看出她很漂亮, 但没有发现她是出奇的漂亮,漂亮得无与伦比,漂亮得让她嫉妒。
史晓倩想,唐荷花这般漂亮,肯定能找个好婆家,寻找到一个如意郎 君;怪不得黄河东接二连三地来看唐父哩,原来是相中唐家的漂亮女儿了, 你黄河东算是有眼力;怪不得他一个劲地让我给他说媒哩,像唐荷花这么漂亮的姑娘,哪个少男见了不动心? 哪个小伙见了不钟情? 其实,黄河东的条件也不错,有理想的工作,有当局长的父亲,还有帅气的仪表,唐荷花与黄河东订婚也算般配。
“史医生,是不是我爸的病有什么新情况?”唐荷花惶惑地问。
“不,不是,荷花,你多虑了,不是你爸的事儿,你爸爸的病已无大碍, 星期六可以出院。”史晓倩忙向唐荷花解释,“我是给你说另外一件事儿。”
“你快把我吓死呀!我只当是我爸的病重了呢,原来不是啊。”唐荷花 一听不是她父亲病情方面的事情,顿时松了一口气,便反问道:“啥事儿? 史医生,你尽管说。”
“你有男朋友吗?”她突然问她。
唐荷花惊愕,沉吟片刻,嗫嚅着说:“男朋友?这个,没,没有。”她 说着,脸上出现了一抹红霞,慢慢地低下了头。
“有没有意中人?” 她又问她。
唐荷花意识到,史医生可能是给她介绍对象哩,但不清楚男方是谁。 她的脑海浮现出黄河西的身影。她在心里问,黄河西你现在好吗? 她也想到了黄河东。黄河东两次来病房看望她父亲,又是买鸡蛋水果,又是送钱, 十分殷勤,她知道他的意图,不过,她从来就没有答应与他建立恋爱关系, 更没有答应与他订婚,仅按一般同学关系来往而已。在读高中的时候,她与黄河西虽然彼此爱慕,但高中毕业以后,一直没有联系,社会的现实生活对学生时代的纯真幻想有所冲击。
她沉默良久,然后抬起头,对着史晓倩说:“还没有。”
“我想给你介绍一个。”史晓倩莞尔一笑,说。
“不知男家是谁?” 她羞涩地问。
“你认识,而且很熟悉!”史晓倩笑吟吟地说,“他是个不错的青年。”
唐荷花已猜到,史晓倩给她介绍的就是黄河东,肯定是黄河东托了史晓倩,让她来给她说媒,这是黄河东又使了一招。看来,他两次来医院看望她父亲,送钱送礼,大献殷勤,不只是同学情谊,主要是想让她的父母对他有个好印象,企图得到她的爱。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不知道你说的是谁?” 她佯装糊涂。
“还没猜着? 你是揣着明白装糊涂吧!我给你介绍的就是黄河东呀。 你和他不是很好吗?他对你的评价可高啦!他很喜欢你!”史晓倩诡谲一 笑,又说:“其实,我不给你们介绍,你们照样能谈,只是中间搁个人好说话。”
“我们是同班同学,他看望我父亲两次了。人家是干部子弟,又有好工作,可我是个农村人啊。”唐荷花谦卑地说。
“咦,你是大美女!美,可是咱女人的重要资本啊!听他们说,你在高中里作文写得很好,你也是个才女呀!现在你在村里当赤脚医生,也是体面活儿,不是一般的农村姑娘呀!”史晓倩赞赏道。
“谢谢你了史医生,我知道这件事情了,我心中有数吧。”她礼貌地回应了史晓倩。
“这么说你同意了? 河东的家庭条件和自身条件都不错,他有好工作, 他父亲是局长,他人长得又帅,你们挺般配。”史晓倩高兴地说,“女人早晚得嫁人,找个好婆家比什么都强,女人嫁人,如同第二次投胎。”
“自己心里愿意才行,心里不愿意,再好的条件也不中!”她低声细语道。
“他对你恁好,你们恁熟悉,你心里会不愿意? 这样的好家门,打着灯笼也不好找啊!你可别犯傻,过了这个村,可是没有这个店啊!论他的条件,可是好找得很呀!听说,现在有好几个姑娘追他,他都看不上,一 直等着你哩。”史晓倩听过她的话,认真劝导着她,“回去跟你父母商量一 下,尽快把这事儿定下来吧。”
“好,史医生,我听清楚了,谢谢你呀!”她看史晓倩把该说的话已经说完,便准备告辞。
她回到病房时,父母还在说闲话。她与父母打声招呼,就坐在床边的小木凳上,沉思起来。
母亲问她有什么事儿,她对母亲说,史医生叫她没事儿,纯是闲聊, 说了一些医学方面的问题。
父母听了她的话,没有在意,也没有再问什么。
星期六上午,唐荷花让史晓倩开好要带走的药品,然后,为父亲办理 了出院手续,并把从家里带来的东西整理好,做好了出院的准备。
上午十点多钟,唐荷花在第一草辫厂上班的哥哥唐洪蛟赶来了。今天, 他特意向主管厂长请了半天假,又从厂里借来一辆排子车,他要接父亲出 院,送父亲回家。他把排子车停放在5号病房前,走进了病房。
唐洪蛟看到父亲已穿上了平时的衣服,母亲坐在床边等他,妹妹唐荷花还在整理东西,便主动地说:“本想早点儿来,因为今天厂里特别忙,刚请来假,不给主管厂长请假不敢随便离厂。”
“等会儿怕啥? 反正回家也没当紧事儿,你上个班也不容易,厂里正是忙活的时候,你还想早点转正,别叫领导对你有看法,要以工作为重!我出院回家是小事儿。”父亲对他说。
他们把唐世勋搀扶到排子车旁,唐荷花怕排子车滑动,就用手握住车杆,让排子车牢稳地停在那里。唐洪蛟将父亲扶上排子车,让他父亲慢慢地躺在铺垫好的褥子上,又盖上一条薄毯子,唐母站在旁边,守护着唐父,并与他有一句没一句地说着话。
这时候,黄河东、王为国、史晓倩来了。
唐荷花扶着排子车杆,仍站在那里,见他们来了,便赶紧给他们打招呼。
“让我扶,你去拾掇东西吧。”黄河东走近唐荷花,看了她一眼说。黄 河东一边说话,一边扶住了车杆。
在他的手扶车杆的时候,也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他的手压到了她的手,她像被烧红的烙铁烫了一下,赶紧把手挪开。毕竟快二十岁了,所以她没有失声尖叫,也没斥责他,只是心跳突然加快,脸上的红晕有所加重。
其他人各忙其事,没有发现这一细节。 少顷,唐荷花平静如初,若无其事。
“哥哥,这是史医生,她对咱爸可照顾了,为咱爸没少操心。”她先对着史晓倩,后对着唐洪蛟说。接着,她又看看王为国和黄河东说:“这两位, 是我的高中同班同学。”
“谢谢呀,史医生!”唐洪蛟对着史晓倩说。然后,又转向王为国、 黄河东,冁然一笑,说:“谢谢二位老弟!”
“不谢,不是外人,不客气。”王为国已经知道他是唐荷花的哥哥了, 忙回话道。
“我在直属粮库上班,叫黄河东。他在水利局上班,叫王为国。有时间咱们在一起喝二两。”黄河东先自我介绍了一下,后用下巴颏指了指王为国,说。
他们很快从病房里把东西提出来,有的直接放在排子车上,有的先放在地上,准备用手提着走。
办完所有事情之后,唐家兄妹拉动排子车,提上东西,向外走去。
黄河东、王为国一直把他们护送到医院门口,唐家兄妹再次道谢后, 坚持不让再送时,黄河东、王为国才停住脚步,目送着他们消失在远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