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推开大门,才转到后宅里,林思衡便已看见可卿和两个丫鬟换了一身孝服,单薄的身影正跪在火盆旁,一边烧纸钱,一边痛哭。
可卿看见他来,也不起身,只是伏地而拜,语气哀痛的唤了一声:
“叔叔!”
林思衡叹了口气,走近几步,将身上的狐裘披风解下来,披在可卿身上,跪坐到可卿身旁,随手扯了几尺白麻,往腰间束了一道,又扎了顶孝帽戴了。
以他如今的身份,虽与可卿知交,也没有真给秦业披麻戴孝的道理,他如今这番举动,已经是“纡尊降贵”。
林思衡肯往身上戴孝,虽只在这院里,也叫她心中极是熨帖了,轻声道:
“叔叔不必如此,可卿怎受得起?”
林思衡又替她将披风紧了紧,安慰道:
“你我之间,哪里有什么受得起受不起的,我也只得在这院里尽尽心意罢了,已是薄待了可卿。”
可卿便愈发红了眼眶,父亲病死,她如今却只得躲在这小院里,不能去灵前尽孝,连父亲最后一面见不得。
虽是因求一条活路,迫不得已,阴差阳错至此,也依旧叫可卿痛悔不已,眼泪止不住的往下流。
林思衡只将其轻轻揽在怀里,也并不说什么安慰的话,等可卿哭停下来,方才道:
“我方才已去过秦家,在老大人灵前上过香,老大人的身后事办的妥帖,秦钟眼看着长进了。”
“钟...钟弟儿如何了?之前不是说他也病了一回?”
虽是秦钟在她的“葬礼”上胡来,可她到底是还活着,气恼了一阵,终究十几年的姐弟情分,早也都消了气了。
“他如今瞧着,可比在水月庵上进益多了,谈吐举止都沉稳不少。
已说了待停灵七日,便送老大人回金陵去,我留了一包银子,给他做盘缠。秦家的老宅,我也买下了,往后若有机会,再带你回去看看,也是一份念想。
若他往后肯在金陵用心读书进取,来日必有一番前程,他若果真改了好,我自然拉他一把。”
可卿伏身再拜,哀泣道:
“父亲身死,我为人子女,不能在灵前伺候,已是不孝,如今父亲又要回江南去,此后相隔一方,只怕连父亲安葬之所,也不能寻了。”
林思衡便道:
“老大人叶落归根,也是秦钟的孝心,若可卿实在思念,便在这院子里设一灵位,四时祭拜也就算了。”
可卿本就有此意,只是这却是极犯晦气的事,并不敢提,此时听林思衡主动提起,岂有不愿意的,点点头答应下来。
自觉无以为报,因念着林思衡每回来院里,总不免玩闹几回,此时便道:
“叔叔大恩,可卿无以为报,只是求叔叔可怜,我今儿实在服侍不得,叔叔若乏了,且叫宝珠瑞珠伺候着罢。”
林思衡叹了口气,他倒也不至于这般急不可耐,只是又紧了紧胳膊,好生安慰着,陪着可卿烧了一夜纸钱,又亲自吩咐叫下人立了秦业的灵位,方才离去。
......
待停灵期满,秦钟便带着老仆,一路扶灵南下,也并不曾与谁辞行,连宝玉也不再去见。
自城外渡口包了船,因有一具棺材,船家觉得晦气,要了高价,好在有林思衡那包银子,再加上卖了老宅的钱,算上到金陵重新置业的花费,大抵也够用了。
冬日运河水缓,船行速度便慢了不少,秦钟既已有悔悟之心,有心振作,每日里便只在秦业棺材前,一边守着,一边取了科举制书来读。
只是脑子仍时常想起父亲秦业生前对自己的责怪,便是身染重病,也不肯与他多说一句,连他煎的药也不肯喝,终究至此。
秦钟每每思及,只觉前事追悔莫及,痛不欲生,那书上写的密密麻麻的经济学问,在他眼里便都成了秦业的责骂,如此日复一日,连人都快要魔怔了。
王伯见此,心中焦虑不已,半道上请了一个和尚来开解,竟果真有几分效用,秦钟只在诵读佛经时,才有几分安宁,从此便又抛开科举,一心寻了许多佛经来看。
待入了金陵,将秦业埋进城外祖茔,秦钟也不去城里置业,只在其周边买了套小院,便在家中礼佛诵经,将俗事皆交付王伯打理。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去,待过了寒冬,春意渐起,秦钟才自觉已慢慢消解了心魔,又经王伯苦劝,寻了个春和景明的日子,去金陵城里散心。
金陵与神京相比,自有一番繁华热闹,男女如织,市井喧闹。
早春寒意未消,秦淮河上漂着胭脂凝成的薄雾,两岸的楼阁渐渐从彻夜的欢闹喧嚣中沉寂下来,不时有宾客从楼里出来,互相嬉笑着拱拱手离开。
一些小丫鬟端了盆出来,将楼里小姐洗漱过的水,随手泼进秦淮河里,又或是提了食盒,要去不远处的早市买些吃食回来,见秦钟这时候在路上走,便热情的邀请他去自家楼里坐坐,秦钟也只是连连摇头拒绝。
秦钟久不出门,一朝看入了迷,眼见红尘诸景,又想起自己之前在神京,父亲尚在时,与宝玉等人厮混胡闹的日子,心中愈发怅然。
一路随着人流往前走,寻了一处茶楼坐下,听着市井热闹。
本是随心之举,只是想来因果有报,一杯茶还未饮尽,耳朵里便听见一个熟悉的名字:
“王兄,咱们今儿还去春风楼里?”
“唉,春风楼虽好,只是那些姐儿也看的腻了,我倒听闻最近城里来了个姑子,收养了许多孤儿,就在城北四处化缘。
听说要是有人愿意给她钱,她便什么都肯做,咱们何不过去瞧瞧?”
“这倒新鲜,那姑子从何处来的?样貌如何?”
“这我哪知道,只听说是北方口音,叫什么智能儿,据说是个年轻貌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