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事已经持续数日,各方伤亡无数,但基本上都是平手。
不过,最吃亏的依旧是凉苏一方。
这几日,苏欢和高渡舟率领神威军的一两军医和凉苏妇孺积极救治病患。
纪云川和范子洸着手城中事务,在后方不断提供帮助。
谢矜和沈然则充当军师,在前方出谋划策。
夏恣则作为主将,顾氏兄弟打下手,在苏宁和夏恣的联手打磨下,愈发有个将军样。
苏老则各处奔走,补齐漏洞。
不过,大家也担心他老人家的身子骨,所以基本上在苏府指挥。
苏老虽不愿,但拗不过他们,偶尔就拿苏家人出出气。
至于苏家人,算是鲜少出面了,基本在苏府里,不怎么出来。
追其原因,也不过是,以防苏琼当真已去,为接下来的大业后继有人。
苏家人不可以出事,这是大家的共识。
这边刚入夜,就代表着明战的结束,暗袭的开始。
城内的戒备就变得更加森严,每一时辰便无缝换岗巡逻。
而伤兵营帐外,也有不少受轻伤的将士出来透气,给其他兄弟空出位置,积极恢复伤口,以便之后迅速回到战场,多杀几个人。
这人出来透气,就免不了刚从战场下来的兄弟碰个面闲聊一会,说说这几日的英勇事迹,然后见闲聊够了,就主动照看其他重伤的人。
城墙上的将士依旧挺拔,遥望天边月色,银甲清寒,手持长矛,高风入襟,未觉冷意。
顾氏兄弟和夏恣则在城门前的不远处,与其余将士升起了篝火,小声地讲些许趣闻,引起部分人的兴奋,也就驱散了守夜带来的些许困意。
而城墙下,有一个为方便指挥而临时搭起的军帐,谢矜和沈然基本都在这。
战间,谁也不敢松懈,更何况,这本就是持久战。
谢矜坐在椅子上,默默看着手中的杏纹白玉红绳额饰,久久无言。
按理,当一个人逝去不久,人们总会想起与他的种种事迹。
不过,可能是战间的特殊情况,也可能是自己还未相信苏琼已死的消息。
现今,他满脑子只有如何打胜此战。
谢矜又想起苏琼临行京城之时,他坐在檀木椅上,与其他人说起此战的打法。
“苏家的优势和朝中优势可以说是互补。”
“苏家有凉苏的民心,有绝乎常人的战法,虽然在后勤上绝对是弱势,我们持久战吃力,但要说到持久战,双方都是吃力不讨好的。”
“朝堂派来的军队,人数多,军饷花费大,然商笏用物奢华,花费巨大,而大部分钱财又被世家掌握,致使国库空虚,要想打赢,他们也不得不速战速决。”
“但为保证讨伐成功,柳少相自然会使计在世家手中拿出些许钱财,当然这在一定程度上会达到削弱世家的目的,世家再不愿意也会掏出点家财,可要是持久战,世家流入战事的钱会不断增加,他们自然不愿,所以……”
“这战,谁打得越久,谁的胜算越大。”
“而且……”
“凉苏这边没有舆论压力。”
谢矜想起那少年眼中的轻蔑和势在必得,心中堵得慌。
他轻喃道“若你真这般运筹帷幄,何不赶紧回来?”
沈然看见他手中的额饰,只是轻叹,眼中流露出落寞,他开口道“谢矜,你知道苏琼的表字吗?”
谢矜听言,抬头看向他,似乎有些兴趣。
“君清。”
沈然轻笑着,眼中带着些许怀念。
“我祖父说,苏琼的表字啊,是他祖父取的,他一出生的时候就取了。”
“苏家人希望君主清明,故名君清。”
他又笑道“我问,苏琼那家伙,喜欢这个表字吗?”
“苏琼那时候特别平静地说出一句大逆不道的话。”
“他说,与其求他人,不如求自己。”
“这不是赤裸裸地想要谋反吗?”
“他没有回答。”
沈然拍了拍谢矜的肩,笑道“苏琼他啊,似乎从一开始就不愿听天由命,既然是这样的人,就面对现实就更加不甘心,所以……他会拼了命,也会回来找我们。”
“放心吧……”
谢矜听言,也不知是哪根筋搭错了,竟在一瞬间蓄满了泪,双手扯住沈然的袖子,小声呜咽起来。
沈然只是静静地低头,看着他,什么也没说。
其实谢矜自己也觉得奇怪,他人生中流泪的次数屈指可数,一次是见到了父亲的尸身,一次是见到了母亲的病中煎熬。
为至亲之人哭泣,是人之常情,即使本就不算亲厚,也会因为血缘的那点联系,产生触动。
对他们呢?
仅仅是相处一年不到而已。
本不至于的。
理由呢?
他想不出。
他想过沈然死去,心中多少是悲伤的,但不至于现在痛哭。
那是什么让苏琼变成了无法替代的存在?
他曾想了许久。
为了寻求答案,他也曾做过假设,苏琼死了,会是怎样?
他想象不到。
或许,他自遇到苏琼的那刻起,就从未想过,那个给他答案的少年郎,会死……
现在啊,等他真正面对苏琼真的可能死了的时候。
第一瞬,是不知所措。
第二瞬,第三瞬,第四瞬……
皆是无与伦比的沉重。
重到——他快要忘记了呼吸。
直到沈然跟他讲苏琼表字的时候,他才想明白。
苏琼是这样的存在。
他是自己唯一认定的天子,是唯一可以轻松创下盛世的圣人。
他特别希望,是苏琼,坐上那个位子。
所以……他最看不得的,就是——看着他的少年天子草创未就而中道崩殂。
这是他在这世上最不能容忍的事。
沈然看着身前已经有些哭红的谢矜,沉默不语。
谢矜本就是脆弱的,但他不爱表露。
沈然是很清楚的。
因为谢矜就是这样外冷内热的性子,看着像仙,清傲不可攀,可接触了,就明白,他是个软性子,可以为世间万物留情七分,却不知疲倦。
他十分像苏琼。
所以,有时候就需要我这个外热内冷的恶人。
他又想到了以前。
那时的自己并未去往苏家,每天面对着沈家的明枪暗躲。
见多了黑,心也渐渐变冷了,还学会了伪装。
后来是碰到了苏家人吧。
他也不知苏家人有什么奇怪的魅力。
但看到他们的第一眼,他就莫名地将信任轻易给了他们。
然后,第一次将真实的自己展现出来,那个敏感怕生的他。
我变成了沈然,变成了真正的君子沈然。
他悄然轻笑,无声地抚平着谢矜心中的不安。
待谢矜收敛了所有情绪,帐中才走进一人。
是传令的士兵。
沈然悄声遮掩谢矜的身影,以方便他整理仪容,一边问道“何事?”
“我们抓住了一个……人。”
士兵斟酌语言的样子,让人有些无语。
沈然以一种颇为微妙的表情看着他,停顿了一瞬,恢复了神情,平缓道“既是奸细,那便斩了,何须请示?”
“可……那人说他是苏小侯爷。”
“什么?!”
谢矜和沈然异口同声道,眼中皆是不可思议,立刻起身,叫士兵带路。
顾氏兄弟和夏恣见他们这般行事匆匆的样子,微微诧异,但身负要职,不能轻易离开,打算过几日亲口问他们,就由他们去了。
谢矜三人走过了这街,拐过了这巷,上过了这桥,翻过了这墙,终于在一个犄角旮旯的地方看到了一群人。
这群士兵围着中间的人,谈笑风生,时不时地对身旁的人动手动脚。
仔细看啊,那个熟悉无比的脸和那个没心没肺的姿态!
不是苏琼,还能是谁?!
这少年的朗笑声传入谢矜和沈然两人的耳畔,多少刺耳。
毕竟,谁能想到,上一秒的他们正为这生死未知的人,感伤不已,下一秒的他们就被面前没皮没脸的大活人,无语得半死。
至于那带路的士兵看这两人气场不对,默默地后退几步。
毕竟,上司不好惹……
苏琼看到了他们,笑着挥挥手,喊道“谢矜!沈然!你们怎么才来?”
这一旁的士兵听到上司来了,立刻散开。
苏琼面带悦色,脚步轻快地上前几步。
迎面就见谢矜那泛红的眼角和暗暗咬牙的颤抖,以及沈然那瘆人的微笑和手中紧握的折扇。
她慌了。
及时在他们几步处停了步,讪笑几声,“这……许久不见,你们怎么样啊?”
他们没说话。
苏琼立即改了口,笑道“话说这仗打得怎样?”
他们还是没说话。
她,彻底慌了!
正当她惊慌失措之时,一个人扑了上来,紧紧抱着她。
她瞥见那人的眼角更红些,心头一震,整个人的眉目柔和下来,笑着轻抚他的头,温声道“我平安回来了,谢矜。”
肩头的人低应了一声。
苏琼抬眼看向沈然。
他眸中复杂多变,从怒意,到庆幸,到无奈。
接着,沈然笑着上前,缓缓道“回来了?”
苏琼点头。
沈然见他一身布衣粗麻,面上沾了些许风尘,便颇为打趣的意思道“你这是从哪个山头滚下来啊?”
苏琼也笑道“我也不知是哪个山头,但我不仅滚下来,还附带了两个‘野味’,想来应该到府上了。”
“哦?你打的自然是极美味的。”
沈然笑着,眼神饶有兴味地看向怀中的某人,开口道“不过,是不是该放开苏琼了?谢矜。”
谢矜听言,立刻撒手放开,后移几步,耳朵微红地轻咳一声,掩饰心中的尴尬。
苏琼也没在意,只是问谢矜,“话说,我的额饰呢?”
谢矜听言,收起了之前的尴尬,默默将手中之物交给他。
苏琼笑着握住,顷刻间,就见如潮涌般的信息。
【苏崽啊,妈妈好想你啊——】
【我还以为你真嘎了】
【你知不知道,刚刚谢娇娇可是因为你哭了?!】
【你这个没心的女人,这些去哪里鬼混了?!】
【亏我们这些天提心吊胆的!】
苏琼讪笑,故意装作什么也没看见的样子,转移话题道“那个,先回府看看吧。”
说完就往苏府的方向奔去。
身后的两人,示意其他士兵各司其职后,就跟着他离去。
虽然想问苏琼的问题很多,但现在实在不适合长聊。
他们还是分得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