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陈湘瑶为什么突然改了主意,又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即将荒废的上星村。
从新闻里略知道一些农村合并改革的事,舆论上也有一些不好的声音,但见这暮色中萧索的山村,不禁让人感怀。塌陷的青瓦下,斑驳的雕花窗棂诉说着这里昔日的繁华,陈湘瑶也开始诉说自己的故事。
“我不是一个安分的女孩儿,从吃百家饭开始,我对这个村子充满了感激之情……”
陈湘瑶简略的道白,勾勒出这个村子曾经的画卷。
改革开放初期,这个村子从闭塞走向开放,因为地理位置不好,穷困的乡人们比别的村更早的拼搏出了一条路,那年水果大丰收,但那年一场暴雨把本来就不好走的山路冲刷得不成了样子。上千吨的水果积压,眼看就要烂在地里。
在外打工已有几年的陈湘瑶知道此事后立即组织人回乡,一支从澄州拉过来的运输队承担了水果运输的工作,销路也是陈湘瑶找好的,这对正愁水果烂在山上的村民来说是大好事,可坏也就坏在这个大好事上。
“咱们这儿的橘子卖到澄州多少钱啊?”
一位乡民聊天一般地与参与运输的司机打听道,无心的司机也说着自己的见闻。
“批发的话五毛钱一斤吧,水果市场能卖到一块,嗯……面相好一点儿的能在精品店卖到两到三块。”
这无心之过顿时传遍了全村,几位乡民当晚就堵住了陈湘瑶的家门,那天她忙着统计和结算,整个人已经快累瘫了,19岁的她哪架得住这些人围堵,还没张口就被唾沫星子喷死了。
“好你个臭丫头,你说你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你爹妈死的早,你的学费都是村里人凑的,如今却带着外人来咱们这里赚黑心钱,你说说你昧了咱们多少血汗钱?”
“就是!说清楚!”
“人家都说了,咱们的橘子运到澄州能卖到两块,你二毛钱一斤收,上千吨的货你黑了多少?”
“罔顾咱们把你拉扯到大,呸!白眼儿狼!”
陈湘瑶想要解释,可乡民们根本不听,他们不在乎这支运输队的费用有多高,他们不在乎陈湘瑶找了多少人,费了多少口舌才说服大客户不顾路途遥远,不顾山路危险,这才赊账跑这一趟,连收购款都是看在这个小姑娘心诚的份儿上垫付的。
陈湘瑶百口莫辩,混乱中还被人推搡着摔进了泥水里,那一刻她的心里委屈,一开始还说好销路打通后村里集资修一条好路,以便日后运输方便,但这单生意就生生被目光短浅的乡民们搅黄了。他们难为过陈湘瑶后见她拿不出钱来,又去找负责收购的老板理论,老板讲不通,气得这单不赚钱了,把已经装好的货扔下就走,陈湘瑶在一片唾骂声中黯然地离开了家乡,从此再也没有回来。
再出现的时候,她已经成了闻名沪上的Lisa。
“那一单之后我欠了很多钱,当初的运输费是我写欠条才赊的账,因为先前垫付的收购款没回来,这笔账也算在了我的头上,没办法我才去的沪上,直到第四个年头,会所经营进入正轨后我才连本带利还清。”
李墨曜听着心里发苦,望着这座渐渐隐入夜色的山村,他不禁皱着眉直摇头,他有点儿理解Lisa究竟是以怎样的强硬态度在沪上支撑住的了。没有吃过他人的苦,莫劝他们向善,李墨曜也不能说什么,眼见着连盏路灯也没有的地方,他招呼着想要走。
陈湘瑶却摇摇头:“来都来了,再看一眼吧,以后这里也什么都没有了。”
退耕还林,退牧还草,这是新时代的环保政策,湘中地区风水极好,本来就有很多野生动物,想必这里拆除后也不会做定居点,大概率成为自然保护区吧。
想想以后这里林木茂盛的样子,李墨曜没理由不同意陈湘瑶最后看一眼家乡的念头。她时而慢慢地经过大宅的门房,时而抚摸着废弃猪圈的立柱,这些又脏又破败的建筑里留着她小时候的回忆。如果说她19岁已经在澄州闯下了一片天地,那么她是多少岁的时候离开的山村呢?
这又是一个疑问。
就在李墨曜试图融入陈湘瑶的世界里时,一扇低矮的房门“吱呀”一声被推开了,里面走出一个身材佝偻的老太太。她见到有人先是一惊,然后把目光落在陈湘瑶的身上,双目开始扩大,渐渐地表情由疑惑变成了惊讶,她大叫一声,那声音像哭一样地奔回了屋内,不一会儿,一个老头子蹒跚着步伐被她搀扶了出来。
老头子颤巍巍的,举止还有几分呆滞,但看到陈湘瑶之后,竟然呜咽地哭了出来,嘴里还止不住地叫道:“瑶啊,咱们对不起你啊……”
陈湘瑶面色发冷,但她终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身子一软,弯下了腰。
这是一份迟来的谅解,这对老夫妇已是风烛残年的年纪,想到陈湘瑶离开山村十几年,他们当年也应该曾经参与过为难的行为。
陈湘瑶的到来在这落寞的小山村引起了轩然大波,仅有的几十户人家都有人出来,没有太年轻的,他们都纷纷诉说着当年的不是。
“出了那件事之后,来上星村收购水果的商家就越来越少,说好集资修的那条路还是前年国家出钱给修的。”
“一连十几年,村子越过越苦,一开始大伙儿还想着多种水果,可越种越穷,山里的水土还给搞坏了……”
“当初是我们不懂事,真不应该做那种事。”
“就是啊,我们哪知道这差价本来就是该你赚的。”
虽是承认错误,可话里话外还是要把自己摘出去,看着最年轻的人也得有五十多岁了,李墨曜不欲与他们计较,看着陈湘瑶也只是默不作声的在一旁听着,并没有发表态度,李墨曜就知道,这种原谅已经没有意义了。
乡土终是回不去了,拆掉之后,除了记忆还会有什么呢?
村干部是一位年轻的大学生,比三人都要年轻,他现在的主要工作是拆迁安置,远离了那些乡民后,村干部向几人介绍起了上星村如今的情况。
“我们已经谈好了,一共四十三户人家,清泉村能吸纳三十户,剩余三十户由清竹村接纳,他们也干不了什么,不过清竹村规划出一片柚子试种植基地,也能吸纳几个劳动力,我们现在能做的也只有这些了……”
“那这里呢?”
陈湘瑶呆呆地问,从没见过她如此失态的神情,虽然她知道即使她已经知道了这问题的答案。
“拆掉,还青山一个本来的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