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轮转,又是一年盛夏。
李修然对夏天的情感是复杂的。
从酒气熏天的应酬里脱身,李修然走在路边,西装外套被他拎在手里。
伸手摸西装口袋,那里空无一物。
不远处的便利店的招牌一闪一闪发着光,李修然没多想,抬步走了进去。
便利店装潢简陋,李修然突然想起陈阿姨的小超市。
距离最后一次见到陈阿姨,已经过去七年了。
这七年里,李修然回w市的次数屈指可数,每次都是早上抵达,在陵园陪父母和奶奶坐一坐,随后起身,在晚上又回到A市。
这是一家夫妻店。
妻子坐在收银台刷短视频,看见李修然进来,瞥了一眼,语气不咸不淡,“要什么?”
李修然要了一包烟,拿着手机要付款,听见身后货架传来声响。
“小小年纪偷东西,真是不学好……”丈夫背对着李修然,叉着腰,盛气凌人。
对面站了个女孩,被老板挡住身影,李修然看不清她的长相。
李修然没有那么强的好奇心,转过视线,出示付款码,“滴”地一声响起,接过女店主递来的烟,就要离开。
才走出几步,货架那的声音继续传来,“什么样的人家才会教出你这样的孩子……”
李修然觉得这话耳熟,想起自己小学时,有同学丢失了现金,当时所有人都怀疑他,他们也是这么说自己的。
他没那么热心肠,只是想起了以前孤立无援的自己。
李修然站在原地,眼眸淡淡的,看向货架旁的两人,语气平常,没有喜怒,“说话要讲证据。”
男店主回头看他,“我当然有证据!你是她家长?不对啊,接电话的是个女的啊……”
既然有证据,也联系对方家长了。李修然不再说话,拿着烟出门了。
店外,夏夜炎热,蝉鸣阵阵。
李修然没急着走,站在店外的投币摇摇车旁,从烟盒里抽了支烟。
低头点烟时,他闻到了一股暌违已久,却无比熟悉的桃子味。
是余杲杲身上的味道。
李修然愣了一下,自嘲自己是出幻想了。
那股味道越来越近。一切显得好真实。
李修然停下点烟的动作,抬头。
时间在刹那间定格。
是余杲杲。
她穿着一条学院风长裙,头发低扎,焦急地跑进店内。
婴儿肥不复存在,少女的娇俏与青涩荡然无存,多了成熟与稳重。
擦身而过的瞬间,余杲杲转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情绪,仿佛在看一个无关紧要的过路人。
李修然下意识藏起手里的烟盒与打火机,心脏传来钻心的痛。
不想让余杲杲看见他这么差劲的一面,虽然他在她心里早就没什么好印象了。
李修然没走,靠在店外,偶尔看看店内,等待余杲杲出来。
余杲杲跑到那个女孩身旁,安抚了几句后,把女孩拽到自己身后。
女孩叫段俪倩,是余杲杲班里的学生,有智力与发展障碍。
接到段俪倩母亲电话时,余杲杲正准备和大学时认识的好友林栀子在家吃火锅。
段俪倩母亲在电话里哭着说:“余老师,俪倩去买东西,被人家老板抓着说她偷东西。我这边在上夜班,我走不开,能不能麻烦您去帮我看看啊?”
余杲杲居住的“幸福里”与段俪倩家离得不远。挂断电话后,跟林栀子道过歉,余杲杲握着手机去找段俪倩。
跟店主交涉了一番,余杲杲弄清了事情原委。
店主怀疑有人偷窃,查了监控,锁定了一位穿校服的女生。
余杲杲看了监控,监控画面模糊,女生的身形模样和段俪倩的确有些相像。所以店主在看见穿校服的段俪倩后,没有多想,就将她当作了小偷。
余杲杲指着监控画面,从相册里找了几张学生合影,“这个女生穿着的校服外套是红色的,我们学校的校服外套是蓝色的,这不是我的学生,您抓错人了。”
店主看了一眼照片,气势软了一些,但还是梗着脖子,“那……那万一你们学校的校服换样式了呢?”
“大哥,我们是特殊教育学校的。”余杲杲说,“您要是不信,可以看我们学校公众号上的推文,看看现在校服是什么款式?”
店主听到“特殊教育学校”后,沉默了一瞬,再去看段俪倩,才发现她的不对劲,心里涌起悔意,“唉,对不住啊,我气头上了,没注意到这孩子……”
事情解决了,余杲杲打算先送段俪倩回家。
甫一出门,就看见李修然站在门外,侧头看着自己。
旁若无人地走过,余杲杲一边拉着段俪倩,一边给她家长打电话。
挂断电话后,余杲杲让段俪倩带路。
“余杲杲。”眼看她要走,李修然出声喊住她。
余杲杲的背影一顿,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
最后一次见面,是大二那年的寒假。
暌违数载,这场重逢来得出乎意料。
“好久不见。”纵有千言万语,面对余杲杲,他却只说得出这句。
余杲杲点点头,有些敷衍地“嗯”了一声,领着段俪倩走了。她甚至没有多给李修然一个眼神。
段俪倩的家不远,住在一个小巷子里。
夜色浓重,小巷子里灯光昏暗,视线骤然被剥夺,余杲杲低头想打开手机手电筒照明,身后一道光线直直地落在了她的脚下,照亮足下的土地。
不需要回头,也知道是谁。
余杲杲继续往前走,把学生送到家后,跟她的外婆问了声好,转身准备回家。
李修然靠在段家对面那户人家的墙壁上,灯光昏暗,看不清他的神情。
举着手电筒,余杲杲从他面前走过。
走出小巷子,视线恢复光亮,身后的脚步声却没有停下。
余杲杲忍无可忍,回过头质问:“能不能别跟了?”
李修然没有回答她的话,近乎于自说自话,“太晚了,也太黑了,送你回去。”
“不需要你送。”余杲杲脱口而出,低头摆弄手机,“我让我男朋友来接我。”
“男朋友……”李修然重复着这三个字,而后笑了。
公主,谁不喜欢?以前不也是亲眼目睹过地环学院的男生追她追得轰轰烈烈、人尽皆知吗?
电话自动挂断。余杲杲突然想起,祁方升今天值夜班。
祁方升是余杲杲的男朋友,半年前经同事介绍认识,两个月前才确定恋爱关系。
去见面的时候,余杲杲抱着走过过场的态度,毕竟给她介绍的那位老师,是位令人尊敬的前辈,她不好拂了对方的好意。
两人相互自我介绍后,祁方升问余杲杲:“为什么会做特教教师?”
余杲杲答:“缺人,分低。”
祁方升听了她的答案,跟着笑,“我也是。儿科医生缺人,分低。”
就因为这几句话,两人后面成了关系不错的朋友,直到前两个月,祁方升问她愿不愿意试一试。
特教教师,儿科医生。
杲杲出日,旭日方升。
家人朋友都夸他们天生一对。
收起电话,余杲杲觉得没有跟李修然解释自己男朋友为什么没接电话的必要。
她径直往外走。从这里走回家,都是大路,路灯明亮,不会有什么危险。
李修然承认他对余杲杲那些不干净的念头就没有断过,虽然他也不是什么好人,但有基本的道德,他不屑于破坏别人的感情,也不会跟处在恋爱关系中的异性牵扯不清。
不管她口中的男朋友是真是假,作为曾经的同学,他送她一程,让她安全到家,也是应该的。
李修然继续跟着。
余杲杲懒得搭理。
走到小区门口,余杲杲远远就看见了路灯下的短发女生。林栀子也看见她了,立刻迎了上来,目光和脚步在看见余杲杲身后的人时,突然一顿。
余杲杲察觉到了自己好友的停顿,转身跟李修然说:“我朋友在等我,你回去吧。”
语气冷淡疏离。
李修然觉得这样的余杲杲很陌生,但又觉得他凭什么要求余杲杲对自己笑脸相迎。
也不管李修然有没有反应,余杲杲向自己的朋友小跑而去,“等很久了吗?”
李修然跟她们隔得不远。他听见了她面对朋友时,有些雀跃和欣喜的语气。
这才是他熟悉的余杲杲。
林栀子摇头,视线瞄了一眼李修然,“那是你男朋友吗?”
她没见过祁方升,认识余杲杲七年的时间,还是第一次看见余杲杲身边有异性,下意识认为那是她的男朋友。
“不是。”余杲杲挽住林栀子的手往前走,才迈出一步,听到林栀子的话,又停了下来,转头,看了一眼隐匿在黑暗里的身影,“是李修然。”
一个退出她生活六年半的人。
数载之后,再次念出这个名字,余杲杲内心五味杂陈。
在林栀子再度开口前,余杲杲回忆了今晚与李修然相处的经过。
单薄的少年,经年之后,终于长成了可以遮风挡雨的参天大树。
变壮实了,也变黑了,头发也比高中时候长了一点。
挺括的西装穿在身上,身上还带着应酬场上的烟酒味,这些给他添了几分成熟的职场精英的味道。
余杲杲摇摇头,这关她什么事?
林栀子皱着眉,觉得这个名字耳熟。
余杲杲看穿她的心理活动,笑着提醒她:“我以前喜欢的那个男生。”
她不觉得这是什么不能提及的秘密。她放下了,自然可以大方坦然地提及。一段年少无知时,无疾而终又匆匆的感情罢了。又不是只有她有。
“你们……”
“路上偶然遇到的。”余杲杲感慨,“六年多没见的人,今天竟然碰到了,好神奇。”
是一种新奇的、陌生的、无以言表的感觉,余杲杲找不出词来形容。
林栀子若有所思地看着前方的路面,良久后,她问:“故人重逢,什么感受?”
片刻沉吟后,余杲杲回答:“不知道。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开心又难过的。”
洗漱后躺在床上,余杲杲终于明白,那种开心与难过是为什么。
开心的是发现李修然过得不错,西装革履,俨然精英模样。难过的是这让她想起以前蠢钝可笑的自己。
余杲杲没什么遗憾。她只是很心疼自己,心疼自己看错了人,错付了真心。
睡前刷了遍朋友圈,准备关灯睡觉时,余杲杲瞥见自己随手搭在梳妆台上的手表。她突然想起,今天看见李修然左手也戴了手表,总觉得款式有点眼熟。
手表不都两根表带加一个表盘嘛,觉得眼熟也正常。余杲杲没多想,关掉大灯,只留一盏小夜灯,躺下睡觉。
另一边,李修然没走,他在黑暗里目送两个女生背影消失在视线里,然后在小区外的长椅上坐了很久。
手臂传来痒意,李修然挠了两下。
想起高二升高三的暑假,那个台风天,余杲杲借住在自己家,半夜她突然打开房门,娇气地说房间里有蚊子。
不是他记性好,而是这些事被他反复回忆。
A市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他们在同一座城市生活着,却从未正面相遇过。
在便利店门口的重逢,实在出人意料。不该这样的,不该让她闻见自己身上的酒味,不该让她看到自己手里的烟盒。
转念一想,自己在她面前又有什么好形象吗?
李修然自嘲地抬头看天。
李修然又摸出烟盒,他想抽烟。最后却只是在手里转了两圈,又塞回口袋。
以前他也觉得烟酒真是个坏东西,可这几年他发现,没有烟酒,他真的会活不下去。
暂且忍忍吧。
至少不要在她的安全领域里做这些讨厌的事。
不知道坐了多久,李修然起身,走前看了一眼在夜晚中发着光的小区名。
幸福里。
挺好的。
祝福你,余杲杲。
李修然没有打车,也没有坐地铁。从幸福里回家,大约六公里的距离,他走了一个半小时。
开了门,他在鞋柜前坐下。
他想,这大概真的是和余杲杲的最后一面了。
不对,是他和余杲杲彼此相见的最后一面。他还是会偷偷搜索她的名字,在学校的网站、公众号的配图里寻找她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