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这是王瑶这十年来,第一次近距离看到下雪。
王瑶是个南方人,上次看到下雪,还是去北方的亲戚家,那时和小伙伴们堆雪人打雪仗的记忆是那么深刻。
后来很多很多年,王瑶都很怀念当年那场雪。
雪花轻盈地从灰蒙蒙的天幕中飘落,它们在空中旋转、嬉戏,像是无忧无虑的孩童。
但当它们触碰到冰冷的宁国公府的大地时,便立即变得庄重而肃穆,它那轻柔的指尖,每触碰一处,都能让世界静默,让万物沉思,让心灵沉静。
又有一片雪花,落在了王瑶的头发上。
王瑶将避寒的披风解下来披到了翠微身上,她自己则冷的时不时打一个寒战。
宁国公府的那一片湖是死水,结冰的湖面很脆弱,因此在翠微跳下去时,只稍微阻挡了一下翠微的身姿湖面的冰层就碎了,翠微落水后,以为她会冻死。
毕竟今日这府中张灯结彩,这是宁国公的喜庆日子,所有人都在簇拥着宁国公,连丫鬟仆人都聚集在前面伺候,这里是属于宁国公府比较偏僻的观赏湖,天冷时,是极少有人到此处来的。
方才翠微落水时,是随侍在王瑶身边的国公府丫鬟发出的惊呼声,也是她们几个在王瑶让暗卫救出她时说风凉话。
翠微想将披风解下来还给殿下,刚要起身,她那被冻到刺骨僵硬的身子底下,涌出一股热流,伴随着下腹刀绞般的剧痛。
“殿下……奴婢……奴婢……”翠微难以启齿,她怕是犯了天大的错。
公主殿下好心帮她,她身子却如此不争气,竟将那等脏污之物沾染到了殿下的披风上。
“奴婢死罪……”翠微僵着身子,欲要给王瑶下跪。
王瑶的披风是上等白狐皮毛制成的,方才见翠微浑身湿透,她为翠微披上时,包住了翠微全身。
翠微此时明显受了寒气血流不止,那白狐披风已经被血迹染上了。
王瑶这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大意了,翠微的身子一看就被国公府磋磨得很差,还泡在那么冷的水里,虽然被救上来,但今天这么冷,尽管她为翠微披上了披风,也无济于事。
还是要先让翠微去把身上的湿衣服快换下来,至于如何帮翠微脱困,还有接下来的计划,那都是之后的事,当务之急,是让翠微先去个暖和的地方换掉湿衣服。
“来人,带本公主去个暖和的屋子更衣。”王瑶看了一眼不远处的几个丫鬟开口道。
那几个丫鬟连忙起身对王瑶行礼,“是,公主殿下,奴婢这就为您领路。”
王瑶走到翠微身边,她伸手去搀扶翠微那冷的直哆嗦的身子。
翠微受宠若惊地看向了王瑶,王瑶搀扶着她,安抚地拍了拍她的肩膀,“别怕,我会帮你。”
尽管王瑶这般说了,翠微仍是提心吊胆,她心想,公主殿下这般心善,而她却将脏血染上了殿下的披风,这等大不敬之事,公主殿下知道了,应该会收回对她的这些关心吧?
翠微被王瑶拉着手到了一间暖和的屋内。
这间屋子,本就是为贵客所准备的,里边有干净的衣裳,王瑶没看到月事带,便问道:“可否为本公主准备一些月事带来?”
王瑶身为公主,她既然提了,丫鬟们自然不敢怠慢,很快就有月事带被送了过来,那是侯府的女主子们所用的材质,倒不至于寒碜了公主殿下。
王瑶又看了一眼床上的被子和室内烧起来的炭盆,还算满意,道:“闲杂人等先退下,翠微留下。”
丫鬟们不清楚王瑶到底要做什么,但既是公主的命令,莫敢不从。
等屋内只剩下王瑶和翠微两人之时,王瑶对翠微道:“翠微,你把身上的湿衣服换下来,然后进去被窝里暖和了之后,我有话要问你。”
翠微闻言,却并没有立即照做,而是跪在地上,重重地对王瑶磕了个头,“殿下,奴婢该死,奴婢的脏血将您的披风弄脏了,奴婢冒犯了殿下,罪该万死……”
王瑶还以为翠微是因为来了月事身体不佳才会那般惊惶失措又愁苦,如今听她这般说,王瑶其实也能理解,不说古代了,就是在现代其实也有很多女孩子有月经羞耻。
因为身上的衣服被经血染上了而无地自容者大有人在。
甚至好多女孩子在青春期不好意思买卫生棉,每次都偷偷摸摸地放进书包,还会让售货员用黑色袋子打包等。
王瑶曾经也曾经为了这个事羞耻过,直到后来,直到她年龄越来越大,阅历越来越多,直到她成为一个老师,直到她明白了,作为一个女人,在这个世上,想要被认可,到底有多不容易。
回想起自己的少女时代,暗恋,自卑,月经羞耻她都经历过,因为性格内向而没有那么多朋友,渴望被大家认可,又怕自己性格不讨喜,很多时候唯唯诺诺,曾经的她,或许算是一个讨好型人格的那类人。
后来她当上了老师,她也看到了一些女孩子身上有她当年的影子,或许是那个时候,她的内心生出一股坚定的力量,她想帮助那些女孩子,帮她们变得强大,让她们不像当年的自己那般彷徨无助。
如今,面对书中的翠微,一个被这个时代束缚、霸凌,甚至要拿生命来与这个时代做抗争的女孩子。
她此刻看着自己是那么彷徨害怕,她怕被人嫌弃她的血脏,她更怕王瑶好不容易的关心会变成失望乃至愤怒。
那是一个在生命即将走到灭绝之时好不容易才出现的救命稻草,如今,她自责于因为她的月事,因为那一滩污血,让这来之不易的救命稻草就要抓不住了。
泪水在翠微眼里打转,她已经做好了被命运抛弃,被公主殿下打回原形。
她都接受,她都认命,她只是一个最低微的小丫鬟,她所遭遇的一切不公,与其他任何事比都那么的不值一提。
“翠微,那件披风等你月事走了之后,洗干净了可以还给我,当然,你也可以自己留着用,若是洗不干净也没关系,将没有弄脏的地方裁剪下来,可以做成夹袄穿来御寒。”
王瑶的视线停留在翠微身上那件披风上,很认真地对翠微说道。
翠微眼睛睁大了,眼眶里含着泪,她难以置信地看着王瑶,殿下都看到了那些污血了,殿下的语气里,却是丝毫没有嫌弃她。
女子属阴,那处的污血最是不吉利,殿下她竟丝毫不介意吗?
“殿下,您不觉得奴婢很脏吗?奴婢的身子被占了,洗都洗不干净了,这身子脏的奴婢洗多少次都洗不干净,奴婢的月事,流出的那些血,更是不吉利的,旁人若是看到奴婢这般模样,定是嫌弃的要吐了,为何您对奴婢如此的宽容,您……您当真一点不怪罪奴婢的冒犯吗?”
“说女子来月事不吉利这一说法,本就是胡说八道!这等不负责任的谣言,若是信了才是蠢笨!若是女子不来月事,天下人岂不是都要绝后?来月事本就对女子而言身体是最脆弱的时候,却还要让女子背上这些荒唐的谣言!翠微,你记住,来月事不脏,那血即便是染到了衣服上,洗干净就接着穿,洗不干净也不必觉得羞耻,那只是证明,咱们是一个健康的女孩子的象征,不具备任何羞耻和自我贬低的意义。”
王瑶伸手将翠微眼眶里滑落的泪水擦去,“还有,身子被占了,不是你脏,更不是你的错。是这个世道的错,是这个吃人的世界,没有给你该给的尊重!不过翠微,你不要怕,我今天来这里,就是来带你脱离火坑的,你愿意相信我,跟我一起赌一把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