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亥坐在没有避震的马车上,看着荒莽的原野,想起自己前世曾听过的一段话:汉武帝年少时,曾试图“谋反”以获取权利,而后被太皇太后镇压,面临被废。
汉武帝一开始也是个政治场上的弱者,他是通过一轮轮战功、一场场政治搏杀,通过儒家代替黄老道家、内朝架空外朝、新提拔的大臣取代旧有大臣,通过卫霍军事集团取代旧有军事集团……
他,才成为那个可以独断专行的汉武大帝!
汉武帝强到把国家和人民踩在脚下蹂躏了无数遍后,只需要轻轻一份罪己诏,便瞬间洗白自己,天下人感恩戴德。
汉武帝的暴政无人能及,天下却没有崩溃,单论这一点,单论统治人民的艺术来说,嬴政远不如他。
唔,可嬴政的“政变”夺权水平好像比他高,哈哈哈哈。
胡亥的思维在天空中遨游,畅想中,车队缓缓接近了咸阳。
你们的皇帝,回来了。
“陛下,左相李斯遣人来问,是否解除城内戒严,然后准备迎接陛下的仪式。”
“不必,不差这一两天了。”胡亥骑着战马登上了回望坡,回首看着天边的夕阳,如此说道。
“诺,那便是单单举行迎接陛下回京的仪式?人数方面……”
胡亥摇摇头,离栾:“简单些不就是了,不知道陛下不喜烦扰吗。”
“哎呦!”
胡亥给他后脑勺来了一下,“多嘴。”
离栾低头啪啪扇了两下自己的脸,抬头谄媚的说道:“脏了陛下的手,奴婢知罪,奴婢知罪。”
“不必出迎,一切如常。戒严令暂不解除,人员进出筛查挺麻烦的,迎接就免了吧,回去后朝会见,左相若有急事,私下召对便可。”
“诺。”
“对了,把东西整理一下,送到威崇殿。”
相府仆人低头应诺,随后先行离开,连夜返回咸阳。
翌日。
车辚辚马萧萧,城门附近已经被提前肃清,皇帝入城了。
车队驶过街道,这里在半个时辰前才开始净街,或许正因如此,某些残余势力碍于准备时间太少,没来得及使用什么恶心人的招数给“得胜归来”的皇帝一个下马威。
“明日召开大朝会,在京三百石以上官员都通知到。”
这是胡亥步入咸阳宫城后的第一句话,他要立刻加强自己在群臣心中的统治印象,登基不久便离开大半个月,脱离中枢的时间太长了,他还没有秦始皇的威望。
“诺。”离栾招呼身边的小寺人去传令。
皇帝直接向着威崇殿而去,他没空理在后宫等着他临幸的新欢与旧爱,他要去处理堆叠成山的政务,倒不是他喜欢这么干,只是那个老道理在作祟:权力厌恶真空。
你不去占领,别人就会占领。
在西行的过程中,除了某些特别紧急又重要的文件会被加急,由骑士送到皇帝手中之外,大部分可以延缓的以及左相李斯认为“不那么重要”的,便都送到了威崇殿。现在,他要快速去掌握、疏通这个已经运转不太利索的国家。
胡亥信任李斯,却又完全不信任他,因为他放权了。他放权李斯就可能做大,甚至尝试试探皇权,倒不至于造反,但很可能会图谋更高的政治地位,他现在面对胡亥时的样子比在先帝时还卑微,胡亥不信他心中没气。
而胡亥给他的留守权力蕴含着巨大的能量,比如政务处置方面,是,紧急又重要的都送来了,看起来无比乖顺,但是,所谓的不紧急真的不紧急吗?有相当一部分奏折是没有办法判断的,他们处于模糊的边界。同样,可以延缓的真的可以延缓吗?
胡亥不确定。
他不知道李斯是否发现,这其中蕴含着巨大的资源分配权力和人事调动权。
比如,某个郡守与李斯有仇,李斯为了扫清他给将来的孩子们铺路,便可以借机生事。假设郡守之地出现了大批盗贼,本来可以较为容易的镇压,只需要中央允许他们扩军或者增派邻郡的郡兵增援,就可以剿灭贼寇,这只需要一纸文书调令。
但李斯把它押后了几天,他认为不能用这种小事去打扰皇帝,连蟊贼都剿灭不了简直无能,给的借口是“这不过是底下借机要钱的手段”,听起来完全合理不是吗。结果导致了逆贼做大,最后郡守被记大过或者去职。
这是完全有可能的。
当然,也可能是胡亥单纯的在与空气斗智斗勇,颇显荒诞。
但没办法,皇帝居高临下,享受着最好的物质精神服务的同时,也无时不刻的体会着高处不胜寒,为了扫除威胁,在外人看来,就形成所谓的:伴君如伴虎。
“下一盘。”
不知道的以为在涮牛羊肉。
寺人轻手轻脚的拿过一盘未处理的奏章,帛书与竹简混杂。
胡亥拿起玉笔,蘸了蘸朱红色的墨水,快速的阅读、皱眉、批复、阅读、展颜、理解、批复,如此循环。
“哪个狗日的上这种彩虹屁文章,拟旨申饬他,不想干别干了!浪费朕的精力!”
胡亥时不时怒骂一句,他平时的心情波动其实没有这么大,但这次要处理的政务实在太多了,他因此有些烦躁。
“陛下。”
胡亥一皱眉,离栾赶忙接着说道,“陛下,韩八子遣了位侍女过来,说是带了些点心,这段时间新学的,请陛下品鉴……还让那人传达,说是陛下别忘了用膳,政务耽搁一天没什么事。”
离栾特意加了最后一句,这可不是客观事实陈述,看来他做出了自己的偏向选择,并进行了风险投机。
胡亥似无所觉,手上不停的继续批改奏章,口中说道,“拿进来吧。”
离栾面上也没甚表情,应道:“诺。”
待离栾前去传达时,胡亥也停下了手上的动作,身子往后一躺,靠在有着棉丝抱枕的胡椅上。
闭目,思索。
他倒没想离栾和后宫这些事,这些人翻不了天,他想的是外朝。
通过这一次平叛行动,他树立了一定的威望,更深入地影响了军队,拔除了大量的反对者与蛀虫。
但这事儿其实还没完,第一有相当一部分人无法准确界定他有没有罪,或者说无法确定他们应该重罚还是轻拿轻放,现在的大秦也是急需人手的不是吗。
更别说这群人中,有相当数量的人其实没有深入参与此事,可能是贪墨涉及、可能是玩忽职守,甚至可能是当时生病了被别人钻了空子,他们本质上是被牵连,那他们要怎么处置?
第二,空出来的官位怎么填补,上谁的人?谁可以是皇帝的人?怎么调整人事?
他思考了很久,直到送餐点的那个女人“一不小心”发出了声音,胡亥睁开眼睛,转头看向了她,又看了看她手里的食盒。
胡亥抿着嘴,再次闭上眼睛,左手手指微动,离栾会意,“送过去。”
他低声提醒道。
良久,胡亥恢复了不少精神,他拿起点心胡乱吃了几块,又拿起一旁已经凉了的茶水,灌了一口。
咽下去后,身边常在威崇殿服侍的仕女给他擦了擦嘴,胡亥这才发现,送餐点的女人还在那里,倒是生得十分貌美。
“你怎么还在这里?”他问道。
“族姐说,【我现在怀有身孕,龙子很重要,我要养胎,但也不能没人服侍皇帝】。于是,她命我前来……服侍陛下。”
胡亥盯着她上下看了几眼,又看了看面前的奏章,遂拿起毛笔。
他刻薄的嘴唇里,清晰的吐出一句:“滚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