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娘从婆子口中得知梁准居然把自己卖去了军中,吓得跌坐在地上,怎么都爬不起来。
她幼时曾随祝妈妈跟在捬义侯府老太太身边,战乱中的颠沛流离给她留下了无法抹除的记忆。她曾被祝妈妈死死捂住嘴巴,躲避那些烧杀抢掠的乱军。她见过人性最至暗的恶行,对战乱有本能的畏惧。如果真的被送到军中,她会直接疯掉。相公虽然常常打她,可她觉得是自己不够好,是自己不能给他生下一儿半女,是自己没有足够的银钱让相公无忧,都是自己的不是。她和相公说过她的记忆,她的恐惧,相公还安慰了她啊!相公说过如果再有战乱,一定带她躲到深山,让她再也见不到那些杀戮和掠夺,那是相公说的话啊!她还记得他流下的泪和带着颤音的话。她的相公怎么可能把她卖去军中!一定是相公遇到了大难处,一定是哪里出了错,一定是的!她的相公不可能这样对她!
看着安娘傻了般喃喃重复着不可能的话,婆子忍不住翻了好几个白眼。那男子是她夫家侄子,两人都是百戏艺人。因为当今皇上觉得臣下玩乐太过,奢靡成风,于是下令遣散百戏,让他们这些本就操着贱业的人生计困难。有人寻来,给了银子,要她和侄子合演一出戏。有钱可赚,又不违良心,她开心极了。可见安娘这样,婆子都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不对了。难不成自己拆散了有情人?那梁准哪里有半分情谊,这安娘实在让她无语极了。但既拿了钱财,总要把差事做完。
城门要四更一刻才会开启,婆子索性和安娘慢慢往回走。她一路和安娘聊天,慢慢让安娘情绪平复了下来。她骗安娘说那男子想黑吃黑,所以连她一起绑了,估计也是要带到军里做灶上活计。婆子哄着安娘说出自己的事情,可等听完,婆子反而长叹一声。她没有数落安娘,只和她说起自己的过往。婆子本是良籍,年少时候所遇非人,以为与情郎私奔就能摆脱被父母操纵婚配的命运,不想那情郎不过一骗子。没有父母护着,她被拐卖给出身贱籍的丈夫。当朝有规定,良贱不通婚,可若有自愿与贱民通婚者,即入贱籍,世代贱民,不得脱籍。娼妓尚有赎身从良一说,而她却没有。后来辗转知道自己父母因她失踪,没几年就伤心过度,暴病而亡。她悔不当初,可只能如此。
”你明明有待你那般好的娘亲,又有肯回护你的主家,怎就这么不惜福呢?“婆子语带悲戚。”我若有重新来过的机会,一定只听我娘的话,不会随意为了旁人伤了最珍视我的人。“
安娘只默不作声地听,并不说话。婆子见她不似反省,除了叹气,也实在不知说什么才好。这世上就是有执迷不悟的人,可怜又可悲。
走回城门,天光已经大亮。两人相携着进城,婆子提醒安娘,梁准能卖她第一次,也能卖第二次。她可不是每次都能好命逃脱。婆子要带她回自家躲躲,可安娘只要回自己家,婆子无法,决定陪她回去。她都有些可怜这女子的主家了。花了不少银子雇自己和侄子演这一出,没有任何用处,钱实在花得冤枉。
快走到安娘家,远远听到有人鬼哭狼嚎。安娘如同惊醒一般,一头冲向声音来处。许多人围在梁家门前。安娘分开人群,冲了进去。梁准正被一个大汉踹倒在地,一旁一个瘦削男子一边喝骂,一边抬脚狠狠踢向梁准。
”你们做什么?快放开我相公!快放开!”安娘疯了一样冲过去,朝着瘦削男子抬手挠去。男子不防,被她抓了正着,几条血痕立时出现在脸上。
“你个疯婆子!”男人恼羞成怒,一脚踹在安娘肚子上。安娘被踹出好几步远,仰面倒在地上,头磕得砰的一声响。她又从地上摇晃着爬起,再度朝那人扑去。男人往旁边躲开,安娘扑了个空,扑倒在冰凉坚硬的青石板地上。她爬起来,朝那人再扑。男人躲开,她一下子扑倒在了梁准身上。
“你个死婆娘!”梁准破口大骂。他刚刚爬起身来,被安娘一头撞到,又跌倒在地。
“相公,相公!呜呜呜——你没事吧?”安娘哭着上下摸着梁准的胳膊和腿。
“滚一边去!”梁准大声喝骂,可他语声一顿,又看向安娘,忽然意识到了什么,朝着那个瘦削男子匍匐着爬了过去:“杨爷,杨爷,小的把婆娘抵给您好不好?她什么都能干,您看,长得不算丑,是不?杨爷把她卖了或是让她做个暗娼,也是使得的。杨爷,您看,用她抵了那笔债可好?”
安娘呆愣愣地看着梁准,像是没听懂他的话。
”你倒是想的美!就她这模样,哪里值那么多银子!“瘦削男子嗤笑。
”杨爷,杨爷!她娘没死的时候就跟着隆昌侯府五奶奶,您把她卖给五奶奶!杨爷,五奶奶能买她!“梁准抱住瘦削男子的腿,语无伦次地说。
”你可真是痴心妄想!“瘦削男子冷笑出声。“一个死了的奴婢,还想主子关照一家子!”
“能的!能的!那五奶奶能买她!杨爷!真的能买她!”梁准疯魔了般,回身紧爬几步,一把揪住安娘的发髻,扯着拖向瘦削男子。“杨爷,您和五奶奶说,就是祝妈妈家的安娘!她能买的!”
安娘被揪得吃痛,本能地挣扎。梁准见了,另一手毫不迟疑地又去按她的头。安娘被按得透不过气来,两手拼命抓着梁准的手臂,偏头一口咬了下去。梁准不防,被她咬个正着,气得反手一巴掌呼到她脸上,揪着她的发髻朝地上磕去。
梁准嘴里一直在骂,可究竟骂了什么,安娘听不清楚,她就觉得眼前的一切旋转着,飞舞着。是下雪了么?怎么一片白茫茫呢?那雪里有什么?是娘亲么?安娘使劲使劲地看,可怎么什么都看不清呢?
赵荑听到回禀的时候,安娘已经被医馆救醒。看安娘喃喃叫着娘亲,两眼发直,呆呆愣愣的样子,众人终于明白为什么医馆的老大夫一直摇头叹息,连连说着“至此愚騃,可怜可怜”的话了。
赵荑以为安排一出被卖的戏码就能让安娘认清梁准,至此脱离了苦海,不想安娘那般执拗,居然还选择归家。如今这样结局,赵荑除了唏嘘,还能如何?她让清浅寻了秦大,把安娘安置到南溪庄子上,雇了个庄户大婶看顾着。不会再被百般虐待折磨,安娘在自己无智无明的世界里,当是快乐的吧?
几日后的一个暗夜,醉酒的梁准栽进了坊侧的污水沟里,待人发现,人已泡得面目全非。
赵荑想,若按照佛家所谓贪嗔痴“三毒”之人的归宿,贪婪入饿鬼道;暴戾入地狱道;愚昧入畜牲道,那如梁准这般贪嗔痴俱全的人是不是会被分尸三处,不对,是分魂魄三处,日日受尽鞭挞,永无轮回呢?
赵荑不知道,也无法找到答案。她甚至没时间细想,因为一桩桩的事情待她处理,她已无暇他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