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东的春天,草木都在疯长。
在这农耕与游牧的交界地带,既有整整齐齐的长垄良田,也有绿茵起伏的草原,一群牛儿在低着头刨耗子洞,又有野鸭子哏嘎叫着飞过闪闪亮亮的小辽河。
天是那么蓝,一只老鹰在天空当中盘旋。如果顺着鹰眼的视角往下看,原野一望无垠,稀稀拉拉的村屯就错落在关东的黑土地上,如同从簸箕里散落的黄豆粒子。
被韩老实心心念的九月红绺子,此时就压在鲍家屯的鲍家粉房。
这个年月,有排面的庄稼人都是求一个私官两项交着,如此一般官家不会轻易招惹,因为当官的也怕遭暗算;而庄户人家更是不敢招惹,如果谁家有个为难招窄的,还得求着这样的人家给帮忙说和呢。
但是一般庄稼人就是想主动买蛐蛐(结交匪绺)也没那个机会。
而鲍家粉房能结交九月红绺子,还是因为粉房掌柜的是一个长得还不赖的女人,曾是绺子老当家的相好。所以绺子每次到这一带,都是压在鲍家粉房。
这样算起来,九月红还要管这个女掌柜叫一声好听的。
春天里粉房已经歇业,大院子里空落落的,有两堆高高的柴禾垛,旁边是空空的粉架子。
九月红坐在院墙边的青石碾盘上,手腕一翻,匣子枪就倾斜着指向院门口挂着的木头鱼幌,却不开枪,而是在练腕子和白瞄枪头子。
粉红粉白的俊脸和乌黑的长发,似乎都在蒸腾着一层水汽,显然是刚洗过热水澡,美得令人无法直视。两个女马拉子站在旁边,一左一右,嘴里还磕着瓜籽。
这时,粉房女掌柜的拎着一块狼皮垫子小跑着过来,“哎呦,你瞅瞅你这姑娘,哪能得哪坐哪,凉坏了身子骨,以后有你愁的,”一边说着,一边揪起九月红,把垫子铺在上面。
又说道:“你爹也是的,哪能让一个姑娘家家的走马飞尘吃横饭,见天骑马多遭罪——你说也怪,刚才给你添水的时候我看了一眼,这天天骑马咋没茧子呢……”
把九月红羞了一个大红脸,娇嗔道:“姨——小声点……”
两个女马拉子捂着嘴偷笑。
女掌柜心中感慨:这姑娘是咋长的呢?就像是丹青妙手从里到外、从上到下画了一整套美人图,然后比量着美人图长出来的模样与架子。咋能这么可心,哪哪都可心,刚才进屋给添热水的时候那可真是大开眼界——也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哪个遭瘟的王八犊子……
忽然,院子外传来一阵马蹄声。但却不会令人惊慌,因为屯子四周都有放出去撩水的崽子,要是真有情况,早开枪示警了。
一头大马跑进院子,原来是放出去打探消息的探马。
探马新入伙挂柱不长时间,是一个不到三十岁的汉子,刀条子脸,小个不高,人都叫他二迷糊,是老太太的娘家侄子,所以属于底柱子,可靠。
二迷糊急匆匆的过来说道:“大当家的,切面(西边)十五里外有怀德韩家的团骑子(马队)跳线(路过),看规模得有两三百人,还有一辆闷滚子(小汽车)——对了,好像是还有东洋跳子(日本兵),不过人数不多。”
九月红闻言,柳叶眉下的丹凤眼往上一挑,顿时来了精神,“确定是怀德韩家的人马?”
“确定,黑衣服的扈兵胸前都绣着一个韩字,还有灰衣服背着扇刀的刀客,错不了!” 二迷糊斩钉截铁的回答,显然是心里有数,无比肯定。
“好,太好了!”
九月红站起身来,吩咐马拉子:“让托天梁和顶天梁他们都到堂屋,碰个头,商量一下怎么吃线!”
很快,四梁八柱以及各棚炮头就在堂屋聚齐了,一边喝着大碗茶、抽着大烟袋锅子,一边议事。
所议之事,就是如何给怀德韩家的这队人马添堵。
九月红是在前些日子收到舅舅王子儒的信之后,才知道韩老实因为得罪了怀德韩家而被砸窑的事情,后来更是听说整个怀德县都在掘地三尺寻找韩老实,要把他抓住“看天”。
显然,韩老实与怀德韩家结下的肯定是生死仇怨。
于是,九月红就琢磨着要给韩老实出一口恶气。但是怀德韩家在怀德县的势力太大,现在更是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时候,水泼不进。
而郑家屯那边却是有怀德韩家的大买卖,必须去搞两手,如此不但可以出气,还能发邪财,可谓一举两得,绺子上下也都一片声的深表同意。
耍清钱的绺子行走江湖,最重要的就是恩怨分明,有恩报恩,有仇报仇。
韩老实不但仗义出手救过他们这个绺子,还在刘家大院给起出来那么多大翅宝。如此大恩,关键时刻要不出手相助,那还扯什么江湖义气了?把篮子缩到沟子里算了!
现在还没等去郑家屯呢,就在半路上遇到了怀德韩家的人马,肯定要搂两眼。而且队伍里还有一辆小汽车,显然是有重要人物在场,那更是得给上一课了!
虽然绺子只有一百六七十号人,而对面却有三百来人,武器装备更不是一个水平上的,但是前打后别,可不是简单的实力对比。
对于这种敌明我暗,“啪”的一下搞偷袭,绺子简直是再擅长不过了。
老太太作为绺子的军师,更是叠着手指侃侃而谈,慈眉善目下面的两片薄嘴唇,唠出来的全是杀人放火磕。
二迷糊作为发现行踪的探马,虽然不是四梁八柱,但也获准参加议事。
这小子别看平时总是一副睡不醒的样子,实际脑袋里很有东西,爱琢磨事情,尤其是这两年当车老板子走南闯北,对地理交通十分熟悉。
“大当家的,要我看就在孤甸子一带下手,那里有一道土岗子,而且距离四方台和小辽河的蛤蟆塘子都不远,出击和撤退都方便。要是再算算时间,他们应该是在过了孤甸子之后的李家围子打尖住宿,到时候困他们一宿……”
大家觉得二迷糊分析得头头是道,于是纷纷叫道:
“你小子行啊!不愧是军师的娘家侄子,心眼子真多!”
“真尿性,怪不得个子长不高,都叫心眼子给坠住了……”
二迷糊被说得有些不好意思了。
老太太赶紧给兜住,道:“这回打的可是怀德韩家的扈兵和刀客,肯定不是本事稀松的傻空子,粘管子、睡倒了那都是背不住的事情,在梁在柱的可都得琢磨琢磨,棚炮头也掂量掂量,能不能伏住棚里的弟兄……”
结果四梁八柱纷纷嚷嚷起来:“咱们吃横饭的都是脑袋捆在裤腰带上,谁会怕做子孙官?”
“对呀,这回是给韩大拿出气,到时候谁敢临阵缩篮子,直接插!”
“对,直接插,总催你听到了没?”
“听到了,放心吧,摇旗挂甲,要的就是这个章程!”
九月红满意地点点头,当场传下号令:“总催吹号集合,赶早不赶晚,这就开挑!”
心中则是在暗想:这回就让韩叔——叔看一看,咱小姑娘也不是白给的,下次见面一定让他刮目相瞧!
咋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