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星星啦啦的下了一小场春雨,天一顶亮云彩就拉磴了。
两个绺子的大队人马昨天下午就已经开挑,去了四方台子。
今天占人和打扮得水光溜滑,格外绅士。他身穿草灰色细布长袍,外罩带寿字的黑缎面马褂。在马褂兜上还挂着一块纯金的怀表,表链子黄澄澄的有一拃多长。
下身是黑呢料的洋服裤子,立裆,散脚。裤线被白梨花使用烙铁熨得溜直,棱都没倒。脚上是双圆脸高腰皮鞋,用鸡油擦得铮亮。
头戴灰色巴拿马礼帽,鼻梁上还架了一副小窄边金丝近视镜,据说是爷爷辈从一个举人手里买下来的,乃是前清朝廷赏赐,于是就成了老侯家的传家宝,即使家庭破败了,这眼镜也还在。
“吔嗬,都说人靠衣装马靠鞍,咱们大当家的今个这一打扮,都赶上新姑爷利亮了,乍一瞅,能面嫩二十来岁,越端详越受看哪!”绺子里的炮头一边看着玩笑,一边在头车的车辕上插一面旗,上面有箩圈大的两个红底描金字—— “威仁”。
白梨花在忙着给占人和整理着衣服领子,那小眼神秋水澜波,含情脉脉。虽然占人和一张老脸,她却怎么看都看不够。
此时白梨花与九月红的衣服也都换了一身,而且样式一模一样,都是青灰色斜纹卡其布的仿军装上衣,马裤配皮靴——受到一战影响,社会上开始普遍流行这种仿军装款式,袖口内收好打理,穿起来也显得利索带派。
此时的大关东时尚潮流其实是走在最前沿的,仗着丰富的资源与外国贸易往来密切,奉天城、旅大、宽城子、哈尔滨都是洋行林列,外国人并不是稀奇物,所以有什么新奇玩意,都能很快在关东流传开来,并不比上海滩差——当然,这种打扮也是有钱人的选择,穷耪青穿的衣服只要不露屁股蛋子就算福报了,还要啥自行车。
仿军装搭配马裤、皮靴也确实是显美,尤其是白梨花与九月红这种修长丰腴的身材,简直是美透腔了。只是她俩都戴了一顶白色礼帽,特意往下压,脸上又围了一圈纱巾。
两个绺子都有花轱辘大马车,所以这次准备了二十辆,看起来是装得满满当当,实际都是草料与木头,外面再用油布罩上,不知道的会真以为押运货物。
占人和绺子的炮头原本就是宽城子威仁镖局的镖师,后来才到绺子挂柱,但是与仁和镖局一直都有牵扯。以前占人和绺子需要秘密活动的时候,经常会用这一手,已经是轻车熟路了。
现在大掌柜占人和扮的是货主,白梨花与九月红都是带枪女随从——当时有钱人好这一口的并不鲜见,所以并不扎眼。
至于绺子炮头则都是充当领镖人,胡子有扮镖师的,有扮车老板子的,一行四十多人的大车队,就这么出发前往郑家屯。
“啪!”响亮的鞭花一甩,大车队骨碌碌碌上了大道,此去郑家屯不到一百里,中间在路上打尖住宿,第二天中午之前就能赶到。
这种出行方式算是别出心裁,也算是非常稳妥,不论是在路上还是进入郑家屯,都不会有什么问题。所以队伍上下的心情都很不错,就算劫不到黄金,在郑家屯那种繁华场所溜达两天也很不错。
白梨花骑在马上,也不耽误与占人和卿卿我我的,喂了九月红一嘴的狗粮。
九月红摩挲着匣子枪的枪柄,低着头,心里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下午时分,大车队来到了一处荒甸子,在荒甸子旁边则是一片乱糟糟的树林子。道路不好,大车走到这里闹套了,正要组织人手往出推的时候,忽然就听到树林子里传出来此起彼伏的呼哨声,惊起一群麻雀扑棱着翅膀盘旋而起。
伴随着马蹄声响,在喘息之间就已经从树林子里钻出一匹接一匹的大马。
马如游龙,人赛恶刹,一张张的脸上充满了邪气与杀气,枪管子上系的一尺红绸布随风摇晃,红彤彤的一大片,这七长八短至少也有二百号人,直勾勾的蹿过来!
领头的是一个黑脸汉子,看着有三十多岁的年纪,头戴一顶巴拿马礼帽,穿一身浅紫色川绸团花裤褂,巴掌宽的腰带上插着两把匣子枪,马肚子旁边还斜挂一杆金钩步枪。
这黑脸汉子面相凶恶,偏偏手里还捏一个彩瓷鼻烟壶,刚用手指轻轻挖出一点,贴在鼻孔上,然后就打了一个巨响亮的喷嚏。
瞪着一双牛眼珠子瞥了大车队一眼,然后大手一挥,人马呼啦啦的形成一个扇子面形,将大车队严严实实地堵在当场。
这是——闹胡子了!
风水轮流转哪,可惜转得不咋地,劫人的要被劫了。
装扮成领镖的炮头将右手高举起来,伴随着车老板子的“吁——吁”声,大车队停下,此时两方距离只有六七十米。
炮头将镖旗从车辕子上拔下来,卷在旗杆上,然后催马上前,在距离对方三十米处甩蹬下马,左手抱右手,举过左肩之后颠三颠,大声道:
“达摩老祖威武,泰和泰和,柜上辛苦了!”
而头车的车老板子也跳下马车,把头马肚带子解开,下摆搭到马背之上,再摘下帽子倒扣到马头上,手提鞭子踏上左车辕子,接着又从右车辕子跳下。
这是押镖人遇到绺子的标准程序,意思是马车不会突然起步冲撞,而身上也没有携带枪支,而是在车上放着。其目的就是让绺子放心,因为胡子都是多疑之人,认为虎无伤人意,人有害虎心。
镖局子与绺子之间其实是相辅相成的关系,绺子不会随便劫镖车,而镖车之所以有炮手护送,防备的都是那些吃绝户的小股绺子。实际镖局子并不怕绺子,反而怕没有绺子,那样还挣谁的钱。
现在虽然是假扮镖局,但事情也要做全套,然后正常情况下只要适当送上去钱财打点,就可以畅行无阻。因为绺子也不会把事情做绝,否则彻底没有押镖的,还吃什么线?
然而凡事有例外,正常情况下,领镖人做了这一套之后,绺子大掌柜应该是回答:托福托福,大师兄辛苦!
然而这个吸鼻烟壶的黑脸汉子却根本不按套路打,而揣起来鼻烟壶,用马鞭子支了支礼帽的前脸,高声大喝:
“线往哪挑?盘盘底子!”
炮头一愣,转过头对占人和与白梨花使了一个眼色:有些不对劲!
行走江湖,问别人的去向以及带的东西,是大忌。
但炮头还是把卷起来的镖旗插在地上,道:“挑郑家屯,滚子上装轻片子!”(前往郑家屯,车上装的是布匹)
然而对面却不接镖旗,“都说威仁镖局能吃江南江北两省三道,买卖水顺,海漫兰头,发的都是大财。正巧绺局手紧,连车带马,还有轻片子,都下到这——长响子(步枪)、腰别子(手枪),也都留下!”
炮头一听就知道坏了。
虽然早就看出来对方是耍混钱的绺子,但是即使耍混钱的也不至于如此不开面,毕竟威仁镖局能吃黑白两道,不管是耍清钱的还是耍混钱的,都会给个面子!
这还没完,那黑脸汉子的牛眼珠子突然就落到了九月红与白梨花的身上, “捞着了!虽然看不到脸盘子,但是看这身材也能知道肯定是尖果。来来来,把脸上纱巾拿开,让爷台搂两眼——也不为难你们,放开了陪爷台乐呵三天三宿,然后卖到花窑享福去!”
他手底下的胡子们也跟着起哄,“二柜好眼光,也不知道吃完之后能不能让俺们也吸溜一口汤……”
说到这里,胡子们都放声狂笑起来。
九月红与白梨花互相对视一眼,手已经摸到了枪柄上,而化装成镖师与车老板子的,也都拎起大枪——得准备干仗了。
而对面二百多人,也都握紧了手里的大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