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大典的临近，长安城里的人越来越多，坊门处，也多了许多披坚执锐的金吾卫士兵，眼神警惕地盘查着过往的行人，祥和的气氛里弥漫着一股肃杀和紧张的气氛。
李稷压低了头上的旧斗笠，尽量让自己混在稀疏的人流中，不引人注意。
他穿着一身浆洗得发白的粗布短打，右肩的伤口被布条紧紧缠绕，隐藏在衣物之下，但每一次迈步，仍会传来隐隐的刺痛。
他刻意避开了主干道，在纵横交错的坊间巷弄里穿行。
这些狭窄、曲折的小路，是长安城底层百姓生活的脉络，也是躲避追踪的最佳屏障。他像一只受伤的孤狼，警惕地观察着四周，耳朵捕捉着任何可疑的声响。
延寿坊懿德寺的大火虽然已经扑灭，但远远望去，仍能看到一片焦黑的废墟和尚未散尽的烟气，像一道丑陋的伤疤，烙印在长安城的肌体上。
想起宴安的死，李稷不免心头一阵刺痛，咬了咬牙，强迫自己将目光移开。
虽然裴煊下落不明，但是他也从兽绝口中得知了一条重要的线索，一直以来为济善道从巫蛊坛尸中提炼疽毒的人，就是药王帮四大掌药人之首的药绝。
可他现在根本无心去查药绝，当务之急是从济善道贼人的手里，把裴煊救出来。
李稷裹紧了身上半旧的粗布短打，尽量低着头，混在早起的人流中。右肩的伤口在行走间隐隐作痛，提醒着他昨夜的凶险。失血带来的虚弱感一阵阵袭来，他咬牙支撑着，目光不断在人群和街巷中逡巡。
去哪里找裴煊？
丙丁的提醒是对的，巡疗司肯定不能再去。贸然前往恐怕只会引来麻烦。
时间一点点流逝，太阳逐渐升高，街道上的行人多了起来，喧嚣声也渐渐盖过了他心中的焦虑。但找不到裴煊的焦躁，以及对长安安危的担忧，像两条毒蛇，不断啃噬着他的内心。
他甚至开始怀疑，裴煊是不是真的已经……他立刻打消了这个念头。
裴煊那么聪明，那么警觉，肯定不会轻易出事。可长安那么大，济善道藏在什么地方，无异于大海捞针。
就在李稷感到有些绝望，靠在一条小巷的墙壁上喘息时，一个熟悉的身影跌跌撞撞地从巷口跑了进来，差点撞到他身上。
“对……”那人下意识地道歉，抬起头，看清李稷的瞬间，两人都愣住了。
“澹烟？”李稷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此刻的澹烟发髻有些散乱，衣裙上也沾染了些许尘土。
“李……李稷，我不是让雀儿带你出城？你怎么没走？”澹烟也认出了他，尽管他换了衣服，脸上涂抹了东西，但那双眼睛和眉宇间的神态是不会错的。
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原本紧绷的脸上，瞬间涌上难以言喻的激动和……
李稷心中一暖，也松了口气。至少，澹烟是安全的。他连忙扶住她：“你怎么样？没受伤吧？”
一连串的问题让澹烟缓过神来，她用力摇了摇头，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我没事，郭凯派人一直盯着我，我费了一番心思才甩掉那些家伙！我联系了不少巡疗司留下的暗探，都没有裴煊的消息”
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浓浓的忧虑。显然，她也像李稷一样，找了裴煊很久。
“我也在找他。”李稷沉声道，“我被伏击了，死了好几个兄弟……是雀儿和丙丁救了我。”他简单将昨夜的遭遇说了一遍，隐去了丙丁和安通药肆的具体细节。
听到雀儿牺牲的消息，澹烟的脸色更加苍白，眼中闪过一丝悲痛。
澹烟咬着牙，脸上掠过一丝愤恨，“昨夜那群贼人火焚麟台，掳走了裴煊，郭凯却提前调走了大批守卫，他跟济善道的贼子八成是一伙的！我只是担心济善道贼子对裴煊痛下杀手，那些人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裴煊不会有事的，”李稷打断她，语气坚定，“他那么机警，一定能脱身。我们现在要做的，就是找到他。”
看着李稷虽然狼狈却依旧坚定的眼神，澹烟仿佛也受到了鼓舞。
是啊，现在不是自怨自艾的时候。裴煊还在等着他们，长安还在等着他们。她用力点了点头，眼中的迷茫和焦虑被一种重新燃起的斗志所取代。
“你说得对，我们必须找到他！”澹烟挺直了背脊，“可是，长安这么大，我们该去哪里找？”
李稷也皱起了眉头。这确实是个难题。他们现在就像是两只没头苍蝇，根本不知道方向。
就在这时，一条矫健的大猫，动作迅捷无比地从旁边一个坊墙的豁口处跳了下来，悄无声息地落在了两人面前不远处的石板路上。
那是一只猞猁，体型庞大，毛色是漂亮的灰褐色，带着黑色的斑点，耳朵尖上还有一撮标志性的黑色长毛。它歪着头，用那双琥珀色的、带着野性光芒的眼睛打量着李稷和澹烟。
李稷的眼睛瞬间亮了起来！
“叁壹肆！”他脱口而出。
这只猞猁他见过！是裴煊养的那只！裴煊曾经半开玩笑半炫耀地跟他说过，这只猞猁狲是西域名种，极其聪明，能听懂复杂的指令，不逊色司所里的那些谍子，当初李稷就是靠着叁壹肆，才找到城隍庙的乞儿。
“叁壹肆”听到李稷叫它的名字，耳朵动了动，似乎认出了他的声音，但依旧保持着警惕的距离。
叁壹肆极通人性，擅长追踪和传递消息。裴煊曾戏言，叁壹肆的鼻子比最好的斥候还灵敏。
叁壹肆似乎认出了澹烟，迈着轻盈的猫步，优雅地走了出来，用脑袋蹭了蹭澹烟的小腿，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
“太好了！叁壹肆在这里，说不定它知道裴煊在哪！”澹烟激动道。她知道裴煊和这只猞猁之间有着特殊的联系。
李稷觉得这个方法可行。裴煊心思缜密，或许早就料到会有意外，给叁壹肆留下了某种指令或线索。
“澹烟，你试试，看能不能让它带我们去找裴煊。”李稷说道。
澹烟立刻会意。她蹲下身，与叁壹肆平视，伸出手，手指快速而流畅地比划了几个复杂的手势。
叁壹肆歪着脑袋，琥珀色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澹烟的手势，喉咙里的咕噜声停了下来，眼神变得专注而锐利。
片刻之后，它似乎明白了什么，轻轻“喵呜”了一声，然后猛地转过身，朝着巷子的另一个出口，撒开四条腿，飞快地跑了出去！
“它明白了！”澹烟惊喜地站起身，“快跟上！
长安城的坊市布局如同棋盘，纵横交错的街道和小巷构成了一个巨大的迷宫。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很容易迷失方向，但对于叁壹肆这只“长安土着”而言，这里却是它的游乐场。
它跑得飞快，动作敏捷得像一道黄色的闪电。时而沿着墙根疾奔，时而轻巧地跃上低矮的院墙，又悄无声息地落下，总能找到最隐蔽、最快捷的路径。
它似乎对城内的巡逻布防了如指掌，总能在金吾卫士兵出现之前，提前感知到危险，迅速改变方向，带着李稷和澹烟拐入另一条僻静的小巷。
李稷和澹烟紧随其后。
李稷右肩有伤，长时间的奔跑让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呼吸也有些急促。
澹烟虽然手臂有伤，但她的底子是有功夫的，耐力和速度都相当不错，还能分神留意四周的环境，不时提醒李稷避开可能存在的眼线。
“慢点，前面好像有巡逻队过来了！”澹烟压低声音，拉了李稷一把，两人迅速闪身躲进一个半开着的柴门后面。
沉重而整齐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一队盔甲鲜明的金吾卫士兵面无表情地走过巷口，锐利的目光扫视着两边。李稷屏住呼吸，心跳得有些快。
叁壹肆则早就蜷缩在一个不起眼的柴草垛后面，只露出一双警惕的眼睛，盯着士兵们远去。
直到脚步声彻底消失，澹烟才松了口气，对李稷做了个安全的手势。
“这家伙……可真够机灵的。”李稷看着重新蹿出来的叁壹肆，忍不住低声赞叹了一句。若不是它提前预警，他们刚才很可能就和巡逻队撞个正着。
澹烟脸上也露出一丝笑意：“听说裴煊当初训练它可费了不少功夫，吃的比咱们还好呢！”
两人继续跟随着叁壹肆，在迷宫般的城市里穿梭。
叁壹肆的目标非常明确，一路向南。
越往南走，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也渐渐发生了变化。市井的喧嚣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更加宏伟、肃穆的宅邸和坊墙。
他们甚至路过了一些达官显贵的府邸，门口守卫森严，朱漆大门紧闭，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息。李稷的心不由得沉了沉，他知道，他们正在接近长安城的核心权力区域，同时也意味着危险系数的急剧增加。
叁壹肆的速度渐渐慢了下来，它不再像之前那样在巷道里狂奔，而是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它时常停下来，耸动着鼻子，仔细嗅闻着空气中的气味，琥珀色的眼睛警惕地扫视着四周。
“看来快到了。”澹烟低声道，她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
又拐过一个街角，前方豁然开朗。
出现在他们面前的是青龙坊，两人跟在叁壹肆身后，朝着青龙坊东南的街巷跑去，那里是一片相对开阔的区域。
青龙坊相比于崇义坊要大得多，但这里居住的都是一些平人百姓，还有许多城隍庙跟祭祀野神的荒废道观。当今圣人崇佛抑道，长安城里最多的是佛寺，而道观却是只有寥寥几座。
两人一猫拐过一条暗渠，远处，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轮廓，在薄雾中若隐若现。青灰色的高墙，飞檐斗拱的殿宇，隐约可见的香火青烟，都昭示着这座道观的与众不同。
道观周围异常安静，甚至有些过于安静了。
看不到寻常香客的踪影，只有几个穿着灰色道袍的道士，如同雕像般守在紧闭的山门前，神情肃穆，眼神锐利，不像是清修之人，倒更像是……守卫。
“皇明观……”李稷看着那座道观，低声念出了它的名字。
叁壹肆停下了脚步，蹲伏在一处隐蔽的墙角下，不再前进，只是朝着道观的方向，轻轻发出几声低沉的“呜呜”声，像是在传递某种信息，又像是在表达不安。
“看来裴煊很可能就在里面。”澹烟观察着道观的动静，眉头紧锁，“但是这里的守卫……比想象中还要森严。你看那些道士，站姿、眼神，都像是受过专门训练的。”
李稷也注意到了。
那些道士虽然穿着道袍，但腰间鼓鼓囊囊，似乎藏着兵器。而且他们的站位很有讲究，隐隐封锁了所有可能的接近路线。这绝不是一个普通的道观该有的样子。
“硬闯肯定不行。”李稷沉声道，“我们得想办法进去，至少要先确定裴煊是不是真的在里面，以及具体的位置。”
澹烟点了点头：“道观占地不小，围墙也很高，想要悄无声息地潜进去，不容易。而且，我们对里面的情况一无所知。”
两人正低声商议着，叁壹肆忽然又动了。它没有直接冲向道观，而是沿着墙根，向侧面的一条小路跑去。
“跟上！”李稷和澹烟对视一眼，立刻跟了上去。
叁壹肆带着他们绕到了道观的侧后方。这里的围墙相对偏僻一些，墙外是一些茂密的树丛和荒草。叁壹肆在一处墙角下停了下来，用爪子刨了刨地面，然后抬头看着李稷和澹烟，又“呜呜”叫了两声。
李稷走近一看，发现墙角的地面似乎有些松动，有被翻动过的痕迹，几块砖石也显得有些不自然。
“这里……”澹烟也发现了异常，“难道是……狗洞？”
李稷哭笑不得，仔细观察了一下，发现那与其说是狗洞，不如说是一个被人为挖开，又巧妙掩盖起来的狭小通道，刚好能容纳一个人匍匐钻过去。
通道似乎是新挖不久，泥土还比较新鲜。
“看来，不是只有我们想进去。”李稷眼神一凝。
无论是哪种情况，这个意外的发现都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潜入的可能。
“怎么办？要不要进去？”澹烟看向李稷，等待他的决定。
李稷看着那个黑黢黢的洞口。皇明观内，很可能就是龙潭虎穴。但裴煊就在里面，真相也可能隐藏其中。
他深吸一口气，眼神变得决然：“进！叁壹肆留在外面接应，万一有变，也好传递消息。”
澹烟点了点头，表示明白。她拍了拍叁壹肆的脑袋，低声嘱咐了几句。叁壹肆似乎听懂了，乖巧地蜷缩在旁边的草丛里，用树叶掩盖住自己的身形。
李稷率先俯下身，小心翼翼地拨开洞口的砖石和泥土，探头向里望去。里面一片漆黑，散发着泥土和草根的气息。
没有犹豫，他深吸一口气，将身体缩紧，慢慢地爬了进去。澹烟紧随其后。
冰冷的泥土紧贴着身体，狭窄的空间让人感到压抑。黑暗中，只有彼此粗重的呼吸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