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饭后郑大娘趁粥粥回房洗漱,赶紧悄拉过儿子说了一会儿话。
外头天全黑透了,村子安静下来,偶尔能听到小孩子哭闹和一两声犬吠。
郑老爹举着油灯去看家畜,一边注意脚下,一边护着灯苗不灭,猪栏鸡舍都关好门,又给牛又加了一些草料,绑好牵绳才离开。
一家人都洗漱完,郑老爹夫妻先回房了。
郑则去哥儿房里敲门,“是我,郑则。”
“进来。”
周舟床头点了一盏油灯,就着亮光正在叠晾干的衣服。
先前来郑家穿的那套脏衣服,周舟让郑大娘烧掉了,郑大娘还觉得可惜,料子很好呢,但周舟是不愿意再看到,烧了最好。
现在叠的是几套郑则少时旧衣。
哥儿回头看向郑则,眼神询问怎么了。
他其实还挺害怕郑则的,倒也不是觉得人凶,汉子比他年长好几岁,长得还十分高大,站在他面前就能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不知道要和他说什么。
“今天和娘去菜园了?”郑则拿了个板凳在哥儿面前坐下。
不知道是不是汉子们天生体温高,周舟感觉他坐下后,身体的热气带着对方特有的味道一下就往他脸上涌来。
哥儿点点头,“嗯,拔了萝卜,除草,还挖了地。”
可能是第一次出门,周舟现在回想起来还挺新奇满足的,脸上微微抿出小窝。
“累不累。”
“不累,我还提了水浇菜。”
“那挺厉害。”郑则眼睛含笑,“摊开手掌让我看看。”
周舟犹豫了一下,没马上伸手,叠衣服的动作也停下来。
郑则也没再说话,就这么静静看着他。
汉子坐的凳子比床低,高大的身子折坐着,高度比坐在床上的哥儿低一些。郑则的手也规矩地搭在膝盖上,只微微仰头,看起来很是温和讲理。
周舟看了他一会儿,见他神态正常,放松许多,听话地伸手给他看。
手掌心果然红了,指根位置最红,隐隐鼓出透明的小泡。
周舟也看到了水泡,有点不好意思,刚刚还得意地说自己干了哪些活,挺厉害的样子,手掌起泡让厉害减了几分,倒像是吹牛皮了。
见郑则没说话,他垂下眼睛想收回手,却被汉子握住了。
“掌心的水泡要挑破挤出来。”
郑则拿出娘给的缝衣服的针,往跳跃晃动的灯苗上烤了一会儿,他看向哥儿:“怕不怕疼?”
“怕。”周舟毫不犹豫。
郑则笑了一声,稳稳握着他的手不抽走,“怕也得挑破,我小心一些。”
看到针尖在慢慢靠近,周舟不由自主地绷紧身体。
“娘跟我说你今天特别勤快,不喊累也不抱怨。能帮上家里忙了。”
郑则没有抬头,专注地手上的动作,嘴上还不停地说话:“晚饭也是你一起准备了吗?”
“嗯,我没砍得动大骨。”
“那你要多吃点饭,今晚才吃了一碗米,不喜欢吃馒头?”
“喜欢。”
郑则闻言抬眼看人,就晚上刚吃掉一个小角的馒头,他可看不出来多喜欢。哥儿被他看得心虚,这才老实说:“......馒头噎人。”
想起今晚哥儿掰了小半块馒头吃半天的样子,郑则无声地勾起嘴角,又问:“出门有没有遇到什么人?”
“一位叫芸娘的婶婶,还有月哥儿,月哥儿,他,他,”周舟话没说完,神色有些纠结。
郑则自然又顺畅地给他换了一只手继续挑,接过话,“他怎么了?”
周舟看低头给他挑水泡的汉子,觉得他应该不会乱说,于是倾身往前,用挑好水泡的那只手拢在嘴角,悄悄话一样小声说:“他走路好像有点些歪!”
说完立马直起身子回到原位。
因为是在背后说人,他两只耳朵发热,有点不自在。
郑则快速瞥了他一眼,又低下头搭话,“嗯,月哥儿小时候跌到河里,被河水撞到石头上,腿撞坏了,走路有些跛。”
周舟瞪大眼睛,天啊,“他那时候多大?”
“八九岁吧。”
周舟惊讶,不由想起月哥儿柔柔的声音,喃喃说不出话来。
“你去河边提水浇菜要小心,自己抬不动就和娘一起。”
见周舟还是一脸不安愧疚的样子,郑则安慰他,“不用想太多,下次见月哥儿走路,不要太惊讶就好。“
“嗯。”
两只手的水泡就这么不知不觉地挑好了,郑则清理干净后把哥儿的手放回对方膝盖,周舟这才回过神来,他举着手来欣喜地说:“不疼呢,我没觉出疼。竟然不疼呢!”
又高兴地凑到灯下细细看。
高大的汉子静静地坐着,没有开口邀功,也没有打断周舟。只悄悄捻了捻手指头,哥儿掌心细腻柔软的触感还在。
等哥儿看够后,郑则才喊道:“周舟。”
汉子声音低沉,语气认真,听得周舟莫名心头一跳,“啊?”
油灯的火苗摇摇晃晃,照得墙上的人影忽远忽近。
昏黄的灯光下,男人五官俊朗坚毅,看向自己的眼神深深的,看得周舟呼吸急促,人也突然紧张起来。
半晌也不见人说话,周舟不自在地用手背在裤子上摩擦了一下。
汉子没动,四周很安静,周舟的心跳越来越快,他刚想再多问一句怎么了,就听到郑则说:“做我的夫郎好不好?”
屋里很安静。
周舟不知道汉子为什么要重新问一次,难道不是早就说好了吗?不是当初就说好给他当夫郎,才来郑家的吗?
郑则没介意对方的沉默,之前在牛车上是爹问的话,后来哥儿生病,就一直没能把这件事摊到明面上谈,娘心急,想自己去找哥儿说开,好定下日子。
但郑则拒绝了,说要夫郎的是他,把哥儿带回家的是他,自然还是由他来讲。
“家里只有我和爹娘,他们都是很好的人,不会为难你,这段时间也一起相处过了,他们觉得你很好,我也...很喜欢你,特别喜欢,想你做我夫郎,想对你好,想和你一起过日子。”
周舟听得双颊通红,耳朵发热,心里又热又软又有些没由头的担忧。
他绞着衣角低头去看地上跃动的人影。
“平日我和爹杀猪去镇上卖猪肉,家里只有几亩田,我有力气,农忙时辛苦点也能顾过来,你和娘像今日一样就好,在家喂猪、种菜、合力做晚饭,等我回家。”
“若是将来你想做其他的,也可以商量,虽说这里比不上你从前家里的光景,但我不会让你受委屈。”
前头周舟还能忍住,听到家里,周舟本来就有些柔软的心此时忍不住泛酸难受,鼻子一酸眼眶就续上了泪,豆大的泪珠一连串地滴在衣摆上,晕出一个个深色的圆圈。
他爹娘都不在了,孩子长大了要说亲了,爹娘也看不到,家里回不去,他没有亲人了......
这段时间他都不敢哭的,他怕哭了停不下来,哭了惹郑家人不喜欢,他怕被赶走,他也不想哭,可他现在忍不住呜呜呜呜。
哥儿不知怎么地就抽泣起来,郑则心里一紧,连忙蹲到他面前伸手擦眼泪,伸到一半想到自己手太糙怕刮到人,便捏了袖子布料才放心去擦。
“粥粥不愿意吗?”
哥儿压着声音哭,一张圆脸都憋红了,这会儿一边抽气一边流泪,一时停不下来。
郑则起身坐到床边轻轻给他顺背,也不敢再问了,静静坐在一旁陪着。
周舟稍稍平复下来之后才一顿一顿吸着鼻子解释道:“我,我只是想家了,想爹娘。”说完刚隐下去的眼泪又冒出来,泪珠沿着沾湿的睫毛一咕噜滚落下脸颊。
郑则心疼地给人擦眼泪,眉头跟着紧皱。
“嗯,想哭就哭,想爹娘没人笑话你。”
怕哥儿哭得歪倒,郑则扶着哥儿肩膀试探着把人揽到怀里。
这回哥儿没有挣扎,柔顺地靠到他颈窝,俩人一时无话。
猪圈里的猪哼哧了两声,更远的地方传来一两声狗吠,在屋里听得模模糊糊的,油灯的火苗跳来跳去,油灯只能照到床的这一角地方,远一点的暗了看不清,影子也一晃一晃的,靠着白日里的记忆,依稀能辨别出是郑则放着的各种物品,郑则的手掌很热,肩膀也宽。
又突然想到,郑大娘会不会听见他哭?
周舟脑子里闪过许多,哭过的身体一下子没收住,还在抽气平复,呼吸很重,身子一颤一颤的。
等缓过难受的劲头后,他稍稍抬起头看向额头边上的汉子,小声犹豫地说道:“我没有不愿意......”
他是愿意的,拦住牛车的那天郑老爹问他时,他说愿意,也是真心的,只是当时心里对自己的未来有诸多担忧。
郑则环着人的手劲一下变大,“真的?”
刚刚郑则就在想,要是哥儿不同意,他该怎么办,是要强硬地押着人成亲,还是慢慢打动哥儿。
郑则低头凑近想看看周舟的脸,周舟不好意思让他看自己鼻子红眼睛肿的样子,伸手费力地把他的脸推开:“我还没说完....等等......郑则!”
郑则往后退开了些,顺势握住了哥儿的手安抚他:“你说,你说。”
结果没等人说话,他又忍不住低头贴向哥儿的脸颊蹭了蹭,周舟被他欣喜无赖的样子逗笑,又是躲又是推人,最后任他闹了一会儿,汉子才安静下来。
俩人都没开口,郑则也没催促,他等着哥儿说。
“......我还没满十七呢。”
律法规定汉子十八、女娘哥儿十七岁者方能结亲。
周舟抽出放在郑则大掌里的手,转而去握住对方的大拇指,捏着,扭捏了一会儿小声说:“没办法登记文书......”
其实在响水村,哥儿女娘十六岁成亲的很多,为了早早定下如意的亲家,女娘哥儿十五嫁人的也有,媒婆说亲后,双方家里定好日子,热热闹闹办上几桌酒这就算是成了,年龄到了再去衙门登记也是成的。
郑则心悦周舟,自然是想快点定下来的,说句不稳重的,他现在就想去敲爹娘房门让他们商议日子,日子越近越好,最好是明日就能办,明天能办吧?
郑则心里叹了一声,唉,也就是想想。
“咱们先在村里办了酒,等你到了年龄再去衙门登记好不好?”
郑则声音放得很轻,“你来响水村一段时间了,少不得要出门,要熟悉村里的人,不能叫他们不明不白胡乱猜测你。”
周舟靠着人,听到这里仰头看了一眼汉子,只看得到对方线条好看的下巴,随后红着脸低头,轻轻应了一声:“嗯。”
“那我让爹娘去看日子,村子里就数林叔秋叔家和我们家走得最近,当时秋叔也有帮忙照顾你,等春播忙完,咱们把他们一家人请来吃一顿饭,也叫你正式认认人,好不好?”
“好。”
“那咱们就定下了?”
郑则微微偏头看向怀里的人询问,他这会心跳得很快,巴巴等着哥儿给一个肯定,给一个答案。
周舟刚哭过,眼睛还胀痛,脑子里似乎还有鸣音,但他清楚地听到自己说:“嗯,定下了。”
郑则高兴地两手环住人,用劲抱了一下周舟,又低头用脸颊贴住哥儿磨人,周舟躲在他颈窝里咯咯咯笑出小窝。
此时气氛正好,两人心里都踏实了,郑则不想那么快离开,周舟情绪刚刚大起大落,此时正是依赖人的时候,心里特别不矜持地想着再贴着靠一会儿。
郑则捏捏哥儿的手,闲聊道:“挤掉泡液后,等掉皮就好了。平日里做事小心些,不要蛮干。”
“嗯。”
“你的手掌好小。”
郑则把哥儿的手和自己的贴在一起比了比,一只骨节分明、皮肤粗糙,一只白皙秀美,手指纤细,周舟也垂眸观察,发现带着茧子的深色大手完全能把白皙的小手覆盖了。
“手指也小,”郑则说,两只叠放的手移正贴合,然后五指舒展微微错开来,手指长的那方指尖向下一扣,两只手便亲密地十指交握在一起,这时周舟又听到郑则在头顶上方带着笑意说:
“小夫郎。”
周舟只觉得“轰”一声有东西在脑子里炸开,身边什么声音都没有了,只听得剧烈的心跳咚咚咚地响在耳边,热意不受控制地从耳朵,从靠在一起半边身子,从后背,快速地窜到天灵盖,热得隐隐像是要发汗,浑身烧得慌。
还握着的那只手似乎也发烫起来,烫得他手心发麻。
不知道哪里来的力气,周舟突然一把推开郑则,把自己埋进被子里瓮声瓮气地赶人,“我,我要休息了!”
郑则这次是真的乐了,笑声短促愉悦,他快意地说道:“这么不经逗。”
打趣了还不够,他直接弯腰,顶着大脑袋用高高的鼻子亲昵地去碰哥儿的脸。
周舟埋在枕头里不理人。
郑则没有马上离开,看哥儿好好地躺进被窝里,过了一会儿,又像是打探情况的小动物一般,悄悄露出一双眼睛偷看他。
郑则帮人整理散乱的头发:“好好休息,以后想爹娘也不准偷偷哭。”
周舟躲在被子里点点头,郑则又看了他一会才举着油灯离开。
等房间合上门后,周舟重新缩进被子里无声踢踏了几下,拱得微微出汗才冒出头来。
身子左边靠着汉子的肩膀和手臂似乎还留着对方的体温,热热麻麻的,鼻尖充盈的都是郑则气息,房间本就是郑则的,床是郑则,被子是郑则的,连他身上穿的衣服和鞋子都是郑则的。
郑则好像把他牢牢地抓在手里,他躲也躲不掉。
周舟心跳快得感觉床板都在震。
郑大娘屋里,郑老爹已经小声打鼾了,郑大娘还在睁着眼睛看屋顶,不知道在想什么。
直到听见郑则屋里传来开门的声音,她才微微松一口气,翻了个身往郑老爹枕头方向靠了靠,郑老爹的鼾声被打断,下意识伸手拍拍身边人的被子,嘟囔着哄道:“蓉蓉睡觉,睡觉。”
郑大娘笑了笑,额头凑过去抵在郑老爹肩头,闭眼休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