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辆车停在督军府门口,没等司机下车开门,后车门从里面被推开,走下一位美艳的妇人。那妇人虽已经年过四旬,但是保养极佳看起来不过像是三十出头。冬日里一身白色狐裘大衣与白雪相接,狭长的眉眼似是落在人间的美狐。
她看上去心情很不好,踩着西洋高跟鞋,裹紧大衣头也不回直接向里面走去。一位身穿灰蓝色军服的中年男人被落在身后一边追一边喊:“你这是生什么气啊。”
走进宅子,妇人脱掉的狐裘露出一身凹凸有致的红梅旗袍,踢掉高跟鞋换上下人送来的拖鞋,边走边卸下耳垂上的宝玉耳坠,直接扔到茶几上。
红玉质地的耳坠落在茶几上,发出声响。
这是首饰匠人用上等红玉打造的耳坠,整个覃城找不出几个,极为罕有。但在妇人的眼中,不过是一般的物件,并不值得珍惜。
“我生什么气?”王新筠坐在沙发上手掌拍了两下茶几气道,“我倒要问问他弘城督军什么意思?八百年前的老黄历他都来翻篇。王家再没落也是管过北洋水师的,老爷子摸枪打仗的时候他还玩泥巴呢!用他来嚼舌根!”
王新筠双手一环,气地胸口起伏。
秦霹雳可算知道她再生什么闷气了,身上的大麾交给下人坐到王新筠旁边,哄她说:“新官上任,总想烧把火。他是弘城第一任督军,肯定要拿别人做对比。整个弘城最有名的能有谁,只有我丈人呗。”
“什么丈人?”王新筠甩开秦霹雳放在自己膝盖上的手,“我和王家人没关系!”
嘴上说是与王家断绝关系,可是哪次不是维护王家声誉。
秦霹雳知道,这么多年他一直让她受委屈了。
“好好好,有没有关系都是夫人说了算。”秦霹雳继续哄王新筠,舍不得她生气。
“呦,是谁有胆子敢气我娘?我爹没崩了他?”秦煜吊儿郎当的声音可是把王新筠给气笑了。
只见秦煜叉着腰走进来,后面还跟着穿着厚袄子棉质马面裙的锦徽。
贫归贫,两个晚辈见了他们还是行了礼。
王新筠招呼锦徽坐到自己身边,回头不忘哼一声:“问你爹,谁知道苏中景摆个什么架子。”
弘城在上一年被覃军收入囊中,苏中景是这次攻克弘城的主力将领,事成之后被选定为弘城督军。虽然弘城不如覃军核心覃城有战略意义,但是作为连接覃城和沪城的关键城池,不能轻视。
苏中景是弘城的第一任督军,新官管新城,不摆点架子是对不起上一年风光无限的苏督军的。
今天苏中景回覃城相聚,覃军有名有姓的人物悉数到场卖苏老弟一个面子。秦霹雳自然是要携夫人出席的,哪知道苏中景拿谁举例不好,非要提起已故多年的前清弘城将领王老爷子。现场的各位哪个不知道秦霹雳和王新筠年轻时的风流韵事,尴尬的不知道说什么好。
王新筠当时忍不住回了几句:“王老爷子要是活着,还轮得到你做弘城的王?”
秦煜听完啧了两声:“苏中景胆子够大,碰到我娘的唇枪舌剑,日后肯定没好果子吃。”
“少污蔑我!”
王新筠随时拿茶几上的苹果去打秦煜,秦煜乐呵呵接住咬了一口笑嘻嘻的说:“甜!”
说起甜,秦霹雳突然想起什么,他起身去拿一个袋子,取出一个大铁盒子坐到锦徽的旁边笑着说:“这是苏中景拿回来的弘城特产,叫什么什么糕……”
“红豆糕。”王新筠给秦霹雳补充。
“对对对,红豆糕。”秦霹雳拆铁盒说,“我寻思我们徽儿肯定爱吃,都给你拿回来。”
盒子被打开,露出金澄澄的红豆糕,不用吃已经闻到红豆的香甜味和奶香味。锦徽想了想上一次吃红豆糕是什么时候,好像也是一个雪天。
王新筠勾起锦徽额前的碎发别在她的耳后说:“你姨父一路上都舍不得打开,怕跑了味道。护得可紧了。”
秦霹雳对王新筠解释:“我这不是怕它冻了不好吃嘛。”
王新筠笑他:“一个糕点能冻哪去?”
“谢谢姨父。”锦徽在他们要吵起来之前赶紧收下礼物,“我一定会好好吃的。谢谢姨母。”
秦煜不乐意了:“我也爱吃甜的,怎么不给我?”
“一个大男人吃什么的甜的!”秦霹雳瞪了一眼亲儿子,又面带笑容的看向锦徽,“徽儿多吃点,不够的,姨父派人到弘城买。”
锦徽点头:“谢谢姨父。”
晚饭时,秦煜说起媒婆上门的事,秦霹雳琢磨着要不要发个全国通电报警告那些不长眼的说媒之人。王新筠赶紧打断秦霹雳,让他少做让他们丢脸的事,别真耽误锦徽的婚事。
锦徽吃着饭,笑笑不说话。
晚饭后,在餐桌上说东扯西的父子到书房说军政,锦徽则是跟着王新筠到暖阁一起饭后闲聊。
覃城的督军府的四合院也跟上了时代的潮流,将东屋暖阁装饰成了西式风格。闲时王新筠会在这里喝咖啡吃点心,有时候会拿出胶片放音乐强迫秦霹雳学跳舞,王新筠乐在其中,秦霹雳硬着头皮乐在其中。
这些锦徽都看在眼里,十分羡慕。
她第一次对婚姻生活有向往就是看到姨母和姨父的恩爱日常。心想,有朝一日过上像姨父顺从姨母、姨母守着姨父这样心甘情愿不会后悔的日子。
如果是这样,嫁人应该不是件坏事。
“想什么呢?”王新筠打断锦徽的思绪,“可是白天的事扰了你?”
锦徽摇头:“两年时间天天如此,我已经习惯了。”
“你姨父和你表哥认为,现在来求娶你的是看上你的富贵了。你认为呢?”
“我好像除了富贵,是没有什么值得他们追求的。”
王新筠皱眉:“你在说什么胡话?”
锦徽微笑露出可爱的酒窝:“我随便说说。”
锦徽心思重,载和与载凡因为出身的自卑也早已经在她的心底埋下种子。
王朝的覆灭并没有敲醒同族人的警钟,同族在被优待的政策下继续过着纸醉金迷的生活。炮火轰醒每一个想要拯救危难的先行者,埋葬了造就过盛世但又有违先祖血性堕落的部分八旗人。
锦徽时常在想,自己算是哪一类的人。
是被优待的遗老遗少?是毁掉国家的罪人?是被普通百姓骂的吸血臭虫?是时不时被拿出来调侃的‘富贵格格’?是被男人们盯上娶回家的钱袋子?是只能寄人篱下毫无能力的女子?
还是,至今不知道前路为何的自己?
大哥和二哥用血肉和虚无缥缈的愿景去寻求一条出路。她呢?除了继承祖上的金贵,除了被别人用‘富贵格格’调侃供他们一乐,她能做什么?
生活在督军府,有幸得到他们如同家人们的关爱,她又该如何报答?
人长大后,怎么那么多的苦恼?
“姨母。既然姨父和表哥哥认为他们是要我的钱,我可不可以找一个有钱的丈夫?这样,我们就持平了,谁都不亏。”
王新筠笑锦徽天真:“穷人要钱,富人要贪。财富的贪婪无关男女,是人性。你无法满足一个强大的胃口。”
看来找个有钱人也是不行了。
“怎么这么乱啊。”锦徽突然烦躁起来。
“莫要觉得乱。只要你想嫁人,姨母和姨父肯定会找到合适的婆家。要是找不到,姨母和姨父也能养你一辈子。年华短瞬,你要遵循本心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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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中景在弘城搞了一个督军就职典礼,王新筠说什么也不会去弘城卖苏中景面子,秦霹雳不强迫她,带着儿子秦煜去弘城走了一趟。
五天后,秦霹雳和秦煜回覃城,秦督军先去军队,秦煜则是笑嘻嘻的回到督军府直奔和畅居在锦徽的画桌上啪得放了一份报纸。
“沪城最新的民报报道。”秦煜直接拿起旁边茶桌的紫砂茶壶,就着壶嘴喝个痛快。
锦徽没去过沪城,但对全国最大、最繁荣的城市一直心向往之,一直靠着沪城的报纸去了解这座城市。
覃城距离沪城较远,每次看到民报时都比沪城当地晚了几天。这次秦煜去了弘城,可以第一时间获得民报,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给小妹送新鲜的消息来了。
“表哥!”锦徽气鼓鼓的拎起报纸满脸的不高兴,“看看你做的好事。”
秦煜放下茶壶定睛一看,只看报纸的半个版面全都浸染了墨汁,才反应过来刚才自己一激动将被报纸甩在锦徽的砚台上,墨汁瞬间浸透报纸,锦徽想抢救已经来不及了。
“还是头版版面。”锦徽很少见民报会用整个头版版面报道一件事,这下可好了,头版大事只能看一半了。
秦煜讪讪一笑,赶紧接过来报纸,仔细一看哄着锦徽:“还好还好,只是浸了照片。”
锦徽双眼一横:“是吗?”
秦煜立刻接话:“还有少数文字。嘿嘿嘿。你放心,报道我看了还听到了很多小道消息。肯定能把报道内容说给你听。”
锦徽没有真的生秦煜的气,早已经习惯他的毛躁性子。报纸上墨汁干了后,她透过太阳还是看不到照片上的人是谁,不过大部分的文字还是清晰的。
版面很大,介绍了一位沪城的大人物——易舷。
新年一过,宏鑫公司总经理易舷正式接任沪城商会会长,统领沪城商界。作为整个沪城最大的家族产业掌权人,易舷的走马上任不仅是商界,政界、军界、各大外国租界都将目光锁定在他的身上。
“这个易会长有点能耐,才二十五岁已经在商业呼风唤雨了。我听说他以前还在云南陆军讲武堂学习过,和我是同届。”
锦徽努力辨认报纸上的照片,随口说:“你不是在保定吗?”
“都是军校,差不多。”秦煜剥了一瓣儿橘子放在嘴巴里,“他留过学会洋文,这一点比我强。”
锦徽的眼睛一亮:“他留过学?”
秦煜点头:“德意志、美利坚,都去过。”
锦徽发自内心的羡慕:“他真厉害。”
锦徽没有去过学堂,所有的学习都是在家中教师下的教授中完成的。
她一直羡慕可以出国留洋的年轻人,去见广阔的天地。她还羡慕可是上新时代学堂的学生,他们的热血、激情、侃侃而谈的样子是她一直向往的模样。当她听说女子可以穿洋装入学校的时候,还幻想过自己走在女子学校的情景呢。
她好羡慕报纸里的年轻人,留过洋,会说外语,听得懂洋文,还会做生意。
如果两位哥哥在,是不是也会这么厉害。
“是很厉害。”秦煜又剥了一瓣橘子塞进锦徽的嘴巴里,“不过这小子的命……啧啧啧……不太好。”
“为什么?”锦徽的嘴里有橘子,含糊不清问。
“具体的不知道,只知道他们沪城老易家人丁稀少,就他和他大哥,而且他大哥还是个坐轮椅的残疾。”
“……”
如果这也算命不好的话,她算什么啊。
这几日来到督军府说媒的人渐渐少了。
王新筠去参加贵太太们的牌局时听到几位牌友要给锦徽介绍相亲对象,王新筠没有直接说拒绝,淡淡一笑说:“我家老秦对徽儿宝贝得很,想提亲的人啊可以直接去司令部找他,我可劝不动他。哎呦,谢谢李太太的七饼,胡了。”
冬走春来,督军府的石板路的缝隙里冒出零零散散的嫩芽儿。下人们开始挪花房里的花盆,冬日一过,夫人喜欢的花可以搬出来晒太阳了。
和畅居也不闲着,锦徽坐在院子里看叶枝指挥带下人们搬画。冬天,锦徽临摹了很多名家的画作,有的不得要领作了废,有的临摹出三分神韵或五分真传。锦徽会把临摹过的画作拿出来晒一晒,通风除潮看看有没有虫蛀。
锦徽的爱好不多,最大的爱好是画画,独爱水墨。
秦霹雳不懂绘画,听王新筠的意思是锦徽在绘画上很有天赋。于是秦霹雳在覃军管辖下的各城搜寻画师,甚至北平和沪城也派了几波人去找合适的先生来培养锦徽。
锦徽在十二、十三岁这两年没少拜老师,可都不让她满意。最后来到督军府教授绘画的是一位在艺术学院学习绘画的男学生。学生看得出锦徽的绘画功底,自小接触的都是大师名作,对于绘画的鉴赏已经不是普通人能及的。所以他提议锦徽直接临摹,或许能够找到自己的风格。
这句话让锦徽坚持了五六年,也找到了自己擅长的画风。
秦煜从外面回来,一身军装精神抖擞。听说今天司令部开大会有重要的事情宣布,看秦煜喜气洋洋的样子,督军府八成是有好事了。
“徽儿。”
“表哥。”
秦煜一屁股坐在锦徽的旁边,好一副春风得意的少年郎。春光明媚,看到如此朝气的秦煜,锦徽的心情也跟着高兴起来。
秦煜:“有一件好事和一件还算好事的坏事,你想先听哪个?”
锦徽:“什么叫还算好事的坏事?”
秦煜忍不住说:“本少督军现在奉大帅之命到沪城做官。”
“沪城?”锦徽兴奋的抓住秦煜的衣袖问:“好事是什么?”
秦煜拍胸脯炫耀道:“你哥哥我,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