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没有回家,她被易舷直接送到医院。
杭瑾为其检查,出来时叫易舷到走廊说:“锦徽的心病是后天形成,平时不能大喜大怒大悲大伤。这次你送来及时,打个针休息几天就没事的了。不过我得问问你的看法。”
“什么看法?”易舷的视线穿过门看闭眼休息的锦徽。
“聊聊孩子。”
易舷终于看回杭瑾,杭瑾说:“知道你们俩结婚虽然久,但并不着急要孩子。以前徽儿年纪小,现在徽儿大了,可以提上日程了。你们商量一下如果想要孩子就趁这几年,不然再等几年不知道徽儿身体能不能扛得住孕期。”
“这么严重吗?”
“她是心结所致,心思想的东西多了,会撑不住的。”杭瑾想了一下说,“你们没有养育孩子的计划吗?”
“没有。”易舷又看向病床上的人补了一句,“暂时,没想法。”
杭瑾管不到别人的家事:“你进去陪她吧,输完液带她回家。”
易舷回到病房,锦徽其实没睡着,脑袋一直晕乎乎也听不清这俩人在门口说什么,感觉到身边有呼吸声,半睁开眼睛。
“不好意思啊。”锦徽的脸色极差,“又到医院来了。”
刚入秋,屋子里有点凉,易舷给她盖好被子,手掌抚摸她的额头说:“没有人想不舒服,不用不好意思。”
易舷的另一只手放在床上,锦徽伸手指去勾怎么也勾不到,是易舷先勾上她的,进而握在手心里。
“一生病就喜欢黏人。”易舷还不忘打趣锦徽。
只是可惜,这次锦徽没有被逗笑。
易舷察觉到锦徽不对劲儿,问她:“佟云争让你伤心了?”
锦徽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
易舷又问:“我让你伤心了?”
锦徽摇头。
易舷更靠近看她,手掌还在抚摸她的额头,小心翼翼。
“允谋。”她说。
“嗯。”
锦徽忽然说:“我想和你约会。”
易舷的嘴角弯起来:“好啊。”
锦徽撇撇嘴:“易先生,我们在家里跳舞好不好?”
“好。”易舷应承下来。
两日后,易公馆内,易先生与易太太盛装出席双人舞会。
留声机里播放经典的舞曲,在易公馆所有人不准出现不准笑话易太太舞步的前提下,他们跳了一支又一支。因为易太太留有余力,易先生这次没有被踩到太多次,最后以易舷的轻伤结尾。
跳够舞的锦徽在床上安睡。
易舷坐在庭外的摇椅上含烟独坐。
锦徽很喜欢坐在这里看星星,易舷想看看这里的星星有什么好看的。星辰琉璃,他看不出什么美色,他早已经失去了欣赏美景的能力。
手心还有锦徽腰肢的温热,她让他一定要握住她不要松手,她不想摔在地上。巧了,他也不想让她从手心里溜走。可恶的占有欲让易舷再次面对自己肮脏的内心,小珍珠太过耀眼,将他内心的龌龊照得通亮。
丁叔送来弘城的信。
易舷让他读。
信中只有几行字,概括起来是苏中景死于谋杀,是苏璜和苏夫人联合起来出了十万大洋要程威索命。程威索命,那便是洪泉帮出的手了。
易舷问丁叔:“凌帮什么动静?”
丁叔枯老的眼睛亮了亮:“凌帮写信给房飞扬,他们要黑吃黑,若是红叶帮有兴趣可以分一碗汤。”
“恶人自有恶人磨,洪泉帮的手段在凌帮眼里太不够用了。”易舷想到楼上安睡的人,淡淡的口气可以下死刑令,“让房飞扬给凌帮带句话,这碗汤红叶帮想喝。”
丁叔应了一声,问道:“程威我们真不动手了?”
“我们答应那人了,就当做最后的清算。”
易舷的眼皮跳了跳。
脑海里浮现佟云争的名字。
他非常想知道,这个家伙到底在计划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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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没有问那日易舷怎么会出现在那家咖啡馆附近,易舷也没有问她在佟云争那里受了什么委屈。
那一天像是被两人忽略了一样,没人提及,也没人记得。
锦徽照旧与佟云争身后的日本商会做生意。见到锦徽不躲不避坦然面对,反而让再次见到锦徽的佟云争有些尴尬。
金台女高的暖暖奖学金颁发,锦徽作为荣誉校友参加颁发仪式,她为女孩子们鼓掌欢呼,庆祝她们学业进步。
白崇高中举办了周年庆,锦徽与易舷一同出席。
锦徽发现远山十郎这个家伙有些手段,明知道请不动易舷,每次都提前准备亲自上门邀请,为了面子,为了生意,为了订单,锦徽只能和易舷一起出席。
期间远山十郎还问锦徽有没有继续投身慈善教育事业的决心,说白了让她给白崇高中捐点。锦徽已经学会了远山十郎打太极那一套,跟他哭穷,说他们日本工程师要价太高,要不让日本商会出面帮她降点薪酬。
这俩人装可怜时,一个比一个可怜,最后假笑离场。
不知不觉,十月份、已到。
民报罕见用大篇幅报道了帮派之争。
平城玉屏山凌帮下山与洪泉帮火拼,洪泉帮九死十三伤,其中九死全部是洪泉帮在各地颇有恶名的当家人。
洪泉帮损失惨重,一夜之间从沪城消失。
锦徽看到消息后,拔腿就跑,第一时间闯进易舷的浴室。门一开,视线里是刚淋浴完正在拿浴袍的易舷。
两人都没想到会在这种时候看到彼此。易舷愣了一下,锦徽她倒吸一口气迅速关上门。
锦徽呆愣在门外,忽然用力甩头,要将脑海里白花花的场面甩出去。
没等甩出去呢,眼前的门又开了。穿上浴袍的易舷伴随湿漉漉的水汽出现在门口,他们又对上了视线。
易舷双眼含笑,锦徽的眸子因为突如其来的水汽湿了湿。
“怎么了?”易舷双手环胸逗锦徽,“看到什么了?”
“没什么!绝对没什么!”锦徽用报纸罩住脑袋一溜烟地往楼下跑。
锦徽还穿着白色蕾丝睡裙,飘扬的长发沾上了易舷身上的水汽,不妨碍它随着主人的奔跑飘扬。
身后的易舷笑声越来越大,她的脸越来越红。坐回餐桌时,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
洗完澡的易舷换好衣服,和锦徽一起吃早饭。
这周是中式早餐周。
锦徽定的,中西式早饭轮流制。她爱吃中餐,易舷习惯吃西餐,两人经常因为谁多吃谁少吃在餐桌上拌嘴。现在完美解决了。
锦徽如老僧坐定,紧紧盯着眼前的筷子。易舷坐在她对面,瞧见她还微红的耳垂,无声轻笑:“你给我看什么?”
提到正事锦徽一下子恢复如初,立刻把报纸递给他看:“你快看看。”
易舷简单扫视整篇报道,听见锦徽说:“我一直以为洪泉帮有多了不起,现在被凌帮打得抬不起头。”
“洪泉帮做杀人越货的买卖,不过论规模论手段远不如凌帮。”
“凌帮这么厉害。”
“江东三城,江北五城,没有他们伸不到手的地方。”
“孟姐姐也说过凌帮可以只手遮天,只是我没想到他们的手这么大。”
“孟姐姐?平城孟家姑奶奶?”
“嗯。”锦徽给易舷夹了厨娘新腌制的小咸菜,“我们认识。”
易舷有感而发:“平城孟家才是真正的只手遮天啊。”
锦徽摇头:“分哪里的天。覃城的天是覃军,沪城的天……”
易舷挑眉看她。
锦徽嘿嘿一笑,开始做白日梦:“万一以后是我呢。”
锦徽哈哈大笑,越想越觉得有趣。
易舷陪她笑,锦徽笑够了说:“我今天有大事要办。”
易舷折好报纸放在一边:“什么大事?”
锦徽轻咳一声面带骄傲笑盈盈地说:“我今天要去参观新城公司了。”
“嗯?”易舷疑惑。
锦徽进一步解释:“商会不是在进行一个参观公司的活动嘛。前两个是宏鑫和棉织厂,宏鑫我太熟了就没去,棉织厂我是没来得及报名没去上。这次参观新城公司,我昨天可是起了个大早……”
易舷意味深长的“嗯”了一声。
锦徽立刻改口:“我拜托叶枝起了个大早去报名。”
易舷低头喝粥,锦徽给他夹小菜去堵他的嘴,一边剥水煮蛋一边继续说:“我一直想去新城公司看看,这次可让我抓到机会了。不过新城公司新空降了一位日本领导,日本商会好像也要派人去。”
“你的意思是,你要和日……”
“吃饭吃饭吃饭……”锦徽把剥好的蛋递到易舷的嘴边,易舷不动,她又向前送了送,易舷无奈地笑了,咬上鸡蛋。
又被堵嘴了。
锦徽接着剥鸡蛋说:“新城公司是日资企业,日本商会代表肯定是要全部出席的。我刚刚跟美美通了电话,她说云争哥哥也会到……”
易舷“嗯哼”了一声。
锦徽又给易舷递刚剥好的鸡蛋,易舷这次连咬都不咬了,锦徽讪讪一笑,手伸回来自己咬了一口。
“我也不能因为佟云争到,就浪费机会呀。我提前跟你说一下,我今天可能会与他们共进午餐,就不能和你一起吃午饭了。”
说好一起去吃旭华饭店的黑胡椒牛排的,锦徽也不想错过这个。可是牛排和参观新城公司相比,她更喜欢后者。
易舷神色如常淡定地喝豆浆,喝完后说:“没关系,那种午饭是吃不好的。我可以打包,你参观完直接到宏鑫吃。”
“真的?”锦徽眼睛亮亮的。
“真的。”易舷擦擦嘴,绕过桌子,特意经过锦徽的身后揉了揉她的脑袋,“好好玩。”
锦徽的视线追着易舷走,喊他:“你真的不一起去看看吗?”
“不去。”易舷已经走到楼梯边,回头叹了一口气:“百货公司在赔钱,我很忙的。”
“什么!”锦徽大喊。
易舷笑笑上了楼,留锦徽独自沮丧。
完了,她的分红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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沪城商会举办了一场互相参观互相学习的活动,凡是商会会员企业皆可报名参加。
锦徽一直很想看看日资企业,只是新城公司在沪城的名声不是特别好,自己与上江理美虽有个人私交,但一直没有光明正大的机会可以进到公司参观。
现在机会来了,锦徽很是积极,第一个达到新城公司。
迎宾的是上江理美,她今天特别漂亮,一身墨蓝色旗袍穿得是绝代风华。新城公司新来的经理特意走过来迎上锦徽,上江理美为其引荐,充当翻译,游刃有余。
待到锦徽独处时,上江理美轻声问她:“还没来得及问你,这次的新工程师好用吗?”
“好用的很,他们一来效率提高不少。虽然贵了一些,不过贵的有贵的道理。叶枝本来要陪我来的,现在在机械厂完全走不开。”
“好用就行,一会儿你自己先随便坐坐,我招待不了你。”
“你忙你的。”
上江理美点头,走了两步又回头问锦徽:“你今天穿的是不是有点太夸张了?”
锦徽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墨绿色丝绒长裙礼服,大眼睛无辜地忽闪忽闪:“这是你送我的礼服,我特意穿来的。不好看吗?”
上江理美啧了一声:“我送的东西哪有不好看的。虽然夸张,但是穿得好,你的隆重出场才是给我面子。”
锦徽也是这么觉得的,上次穿它还是参加舞会呢,简直不要太好看。
锦徽穿这件礼服不仅是因为上江理美送的,还有一个原因是裙子本身是有些往外蓬松的,这样任何人都不能靠近她了。
当然,有利也有弊。别人不能靠近她,翻译也靠近不了。所以锦徽不得不伸长耳朵去听翻译说话。
英文也学了,德文也学了,偏偏没学日文。
书到用时方恨少,锦徽已经麻木了,她不想学语言了。
“这是日本最先进的工艺。”
锦徽闻声侧目,佟云争已经站在她旁边为她翻译刚刚日本经理的话。
锦徽只看他一眼,视线再次落在眼前机器上。
“是好东西。”
佟云争说:“你需要的话,我可以帮你弄一台。”
“是走日本商会的渠道吗?”
“只要有渠道又何必在乎是中国还是日本。”
“我很在乎。与其用日本人的渠道,我更愿意欠中国人的人情。”
锦徽跟上参观的队伍,佟云争一直跟在她的左右,期间有人叫他几次,他去处理完事情后还会跟在锦徽身边。
锦徽今天的任务是多看多听少说话,参观的各个实业老板虽然嘴上不说,眼睛里是藏不住的艳羡。什么时候他们的重工业也能达到这个水平就好了。
午宴是在新城公司里举办的,为了招待贵宾,新城公司准备的是最新鲜的日料。
全场几乎都是男性,锦徽自然与上江理美坐在一起。生鱼片等日料送上来时,上江理美没控制住不禁干呕了几下。她的手帕挡嘴,没人能看出端倪,是身边的锦徽先发现她的不对劲儿。
“要不要出去休息?”
锦徽给上江理美倒了一杯水,上江理美喝下半杯摆手道,“没事。”
席间,上江理美依旧是游刃有余地招待各位,站起来又是敬酒又是贺词。锦徽担心她,让她不要再喝了,上江理美拍拍锦徽的手,继续席间应酬。
上江理美每一次干呕,锦徽都会看一次她的小腹。最后她实在忍不了,按住因为被起哄喝酒要站起来的上江理美,自己站起来。
本是烟酒声糜的酒席渐渐安静下来,全部看向站起来的易太太。
锦徽放下果汁杯,拿起上江理美的酒杯,上江理美出声拦她,她继续按住上江理美对着众人说:“我今日来参观新城公司,却不想要与诸位把酒言欢,所以并未提前准备。”
在场有不少日籍人士,中日翻译实时为他们翻译。
锦徽瞧见了,为了翻译们的方便,放慢了语速:“我听我先生说,各位都是谈生意的好手,也一直听闻生意场如战场。但是没人告诉我,原来中、日酒桌也是生意场。既是生意场,就没有男人与女人的分别,更没有我喝果汁,上江经理独自被各位灌酒的道理。”
不远处的远山十郎勾勾手,在他的秘书耳边说了一句话,秘书暗自退出。
“今日这一杯我喝了,多谢新城款待。”锦徽面向新城公司的新经理,一口喝下刺喉的白酒。
锦徽还要倒酒,身边的佟云争拦她,锦徽不理他,给自己又倒了一杯。
上江理美闭眼认命,等着一会儿易舷过来找她算账。
锦徽再次举杯对日本商会的代表们说:“我一直想登门拜访各位,很想知道你们要在沪城商界扮演什么样的角色。今天以酒交友,我……”
锦徽弯起嘴角释然笑道:“爱新觉罗锦徽个人,想与与日本商会的各位交一个朋友。”
说罢,锦徽仰头喝下白酒。
凉酒入喉,再入脾胃。
烧了她的热血,燃了她的斗志。
她再次看向众人,将易舷平日里的睥睨学了个十乘十。
放下酒杯,提起自己的果汁杯笑了又笑:“日本烧酒,不够烈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