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江理美从新城公司离职。
自从日本商会建立,上江理美新加了一个上司后,她在新城公司的日子并不好过。
她厌倦了给他们鞍前马后的日常,也不想继续被沪城百姓骂是“背叛者”,干脆离职,躲个清闲,玩一阵子再说。
远山十郎追出来,毕竟朋友一场,他想为上江理美谋个前程。
“回日本,我给你安排。”
“在沪城这么多年,早就忘了日语怎么说了,回去没什么意思。”
“……”远山十郎确定没有听错,他们刚才就是用的日语对话。
“接下来你想怎么做?”远山十郎问。
上江理美叫了个黄包车:“接下来去医院。”
“你生病了?”
“平时不支持我,现在盼我点好吧。”黄包车已经到上江理美身边停下,“我去看望易太太,你不用送了,拜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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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徽一夜睡得不安稳。一是医院的床垫硬,二是想着昨天易艋的那番话。
她始终不理解,平日里警察厅的胡厅长都要听杜隽的,这时候却要杜隽给胡厅长解释。
易舷昨天说,胡厅长现在与祁南走得近,他已经加入南边的党派。作为一个有组织庇佑的人,不会再惧怕覃军的威慑力。
杜隽的影响力在削减,这是大时代所为,个人无法对抗时代。
上江理美来看望锦徽时,锦徽又将事情说了一遍。
上江理美要锦徽不要担心,一个李记小笼包塞进锦徽的嘴里,说:“告诉你一个好消息。”
锦徽的担心被打岔:“什么?”
“我辞职了。”
“哦。”
“哦!”上江理美摊手,“你不惊讶?”
锦徽自己主动吃小笼包:“允谋说了。”
上江理美:“……”
易会长神通广大,还有他不知道的消息。除非,他不告诉锦徽。
上江理美看不远处的易舷,他正气定神闲地看晨报。多家报纸铺天盖地报道昨天的慈善聚会。能写在上面的是聚会涉及到复辟活动,不能写在上面的是里面涉及到了多少人。
锦徽装病住院,也不纯粹是装病,她确实有些不舒服,只是不值得告诉易舷。
上江理美问她为什么偏要来医院,回家休息也是一样的。锦徽却说,她怕易艋找她麻烦,慧文医院是覃军军用医院,有杜隽在,她不用担心。
说到杜隽,上江理美在锦徽耳边说了一句话,锦徽睁大眼睛惊讶问:“真的?”
上江理美点头,悄声说:“现在不能声张。”
锦徽看了一眼不远处的易舷,轻声问:“他也不行吗?”
“尤其是他!”上江理美这会的声音大了,引易舷侧目。
锦徽乖巧地闭上嘴巴。
上江理美捏锦徽的小脸,恨铁不成钢,怎么能什么都告诉那个笑面虎。
杭瑾来给锦徽检查,一切正常,健健康康。易舷正好有事出去打电话,上江理美说:“也就是易会长,徽儿要是嫁给别人,还能越养越白胖越养越娇艳?”
锦徽低头含笑害羞道:“他对我是挺好的。”
“我说的是财力!”上江理美一盆冷水浇灭锦徽的少女心,“有谁这般财力,一而再再而三的给自己老婆又请家庭医生又住单人豪华病房的。”
锦徽娇嗔地哼了一声,就不能说他对自己好吗!
“所以说,危机解除后赶紧离开,医院不是什么好地方。”杭瑾收起听诊器。
做医生的最大愿景就是病人越来越少,杭瑾天天这么想。
易舷回来时表情不太好。有商会成员的厂子出现工人罢工的情况,他需要去看看。上江理美反应最快,直接问:“码头呢?”
只要码头工人正常工作,罢工就不会难办。
“目前还没有动静。”易舷看向锦徽,“我今天可能不会陪你了。”
锦徽点头,正事要紧。
易舷让杭瑾多看着点锦徽,自己先行离开。
易舷走了,锦徽担心,请上江理美去机械厂也看看情况。如今上江理美一身轻,虽然还要隐瞒自己是机械厂持股人的身份,不过去沪中机械厂看看倒也无妨。
有罢工就会有冲突,有冲突就会有受伤,杭瑾没能陪锦徽多久就被急诊护士叫走了。
锦徽一个人待着没意思,屋子里闷决定去外面散心。
她的病房距离医院花园很近,从楼梯下来转个弯就到了。
正是春日好风光,树绿花开,池塘内的小鱼摇头摆尾吃着漂浮在水面上的鱼食。锦徽穿的是医院的病号服,外面披了浅绿色的披肩,是易舷早上回家拿过来的。
她坐在池塘边的石凳上,百无聊赖,忽听到身后的假山处传来一阵重重的咳嗽声。她绕过去,看到了庄太太。
她也穿着病号服,坐在假山后的椅子上,咳嗽时手帕捂着口鼻,生病了也很优雅。许是感觉到有人靠近,她抬头看到了锦徽。
“易太太,咳咳咳……”庄太太还在咳嗽。
锦徽走近她:“我送你回病房吧。”
庄太太摇头:“病房里消毒水的味道太重,我来透透气。”
“你是感冒了吗?”
“嗯,昨天受了惊吓,吹了一些风。”庄太太是今天早上来到医院的,因为身子太差还没恢复好,顺便住院调理一段时间。
庄太太看到锦徽的打扮,问她:“易太太生病了?”
“老毛病了。”锦徽坐在庄太太身边,看到椅子上放着一个保暖水壶,倒了半杯水给庄太太。
庄太太说了一声谢谢,饮下温水,喉咙舒服了一些。
她瘦弱苍白,肌肤白的几乎透明,实在不像是个健康的人。锦徽一直觉得庄太太比自己还身子虚弱,与她握手时都怕将她捏疼了。
“庄顾问没来陪你吗?”锦徽问。
庄太太的双手握着温暖水杯:“有工厂闹事,他刚过去。”
“庄顾问挺忙的,这些事情他都要管。”
“他是顾问,只要是和商业市场有关的,他都会去看一眼。”
“祁部长请了位好顾问。”锦徽笑说,“说起来,我先生也做过财务部的临时顾问,他那时候也很忙。”
提到家庭,女人们总会有话题聊。
“易会长平日会很忙吗?”庄太太问。
锦徽点头:“他非常忙,有时候我睡着了他才会回来,我没醒的时候他就已经离开了。”
“他不会在外面过夜?”
“有个一两次,平日里都会回家。这还是不算忙的时候,最忙的时候他连早饭都吃不完就走了。”
锦徽说着日常,殊不知在旁人耳中听出了“易会长再忙也会回家陪老婆睡觉吃早饭”的意味。
“庄顾问呢?”锦徽好奇,“你们在国外生活,国外的生活节奏会更快吧。”
庄太太说:“因为时差问题,他的休息时间并不固定。”
“这样对身体不好。”
“我有提醒过他。好在回国工作服务政府,算是稳定下来了。”
“你们结婚多久了?”锦徽好奇地问。
庄太太缓缓抬头,她看向天空,正好有一群白鸽飞过。她陷入了某种回忆之中,平静地回答:“应该有九年吧,我记不清了。”
这对锦徽来说是一个意想不到的数字,她想不到庄天贺和庄太太如此年轻,居然结婚九年了。
“我们是在德意志相识的。”庄太太低头看向锦徽,“你去过德意志吗?”
“没有,我没有出过国。”锦徽笑着颇为骄傲地说,“我先生在德意志留过学。”
庄太太说:“我知道。易会长与天贺是校友。”
锦徽突然想起钟明豪告诉过自己,没准易舷和庄天贺认识。她还想着回头问问易舷,因为事忙,这点小事她就给忘了。
“他们应该认识吧。”锦徽不确定。
“认识的。”庄太太说,“现在为了工作,可能不方便相认。”
锦徽看庄太太,她是很美的人,即便病态虚弱,也挡住她本身的美丽。
“你们也认识吗?”
锦徽缓缓地问出口,她说不好用什么样的心情等庄太太回答,就听到她说:“不认识。”
脑子里有什么东西碎掉的声音。
锦徽不太相信庄太太的话。
佩琳曾经是说过,易舷的德语是一个来自中国的姐姐教的。当时锦徽有想过,十五岁的易舷在异国他乡万般痛苦,如果是一位温柔善良的同国姐姐,他定然是会心动的。
锦徽刚刚闪念,如果眼前的庄太太就是那位家教姐姐,易舷喜欢她很正常。
锦徽又无法说服自己的不相信,因为庄太太说出的否定答案太过自然,不像隐瞒。
时间已近黄昏,有护士帮杭瑾找到锦徽,要锦徽回病房休息。
锦徽刚走两步,身后的庄太太问:“易太太,我们算是朋友吗?”
锦徽很欣赏庄太太,她是很乐意与庄太太交朋友的。但是经过刚才的了解,她有些许的不舒服,她不知道自己要不要与庄太太成为朋友。
“庄太太。”锦徽回身对他说道,“太太们的交际圈很少交心的,你一定要当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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慈善聚会的调查结果很快就出来了。确实有人假借慈善聚会为名头,趁机暗地交接。毫不知情的锦徽等人是被利用,与此事无关。
据调查,这几位复辟人员全部来自上南会。上南会的邹正川接受调查,表明自己是新思想协会,绝无复辟思想。一时间多位会员为邹正川担保,甚至有学生罢课声援上南会,认为是有人混入上南会行此事,故意抹黑上南会,要求释放邹正川。
一场平民与覃军、警察厅的冲突再次打响,甚至上升到肢体冲突。警察厅有警察开了枪,引起更大的示威活动。
小规模的工厂罢工、学生罢课现象正在席卷沪城。
沪中机械厂关了门,他们没有罢工,只是如今的状况他们开不了工。
马太太带警察厅的人来到慧文医院找锦徽,说锦徽曾经是邹正川的家教学生,她可以保证邹正川绝无复辟思想。
锦徽好不容易将自己从这场闹剧中摘出去,眼看又要被马太太卷进来。是大哥易舸来到医院复查,及时出手拦住警察厅的警卫人员。
“他们太过分了,小姐都住院了还来叨扰小姐。”叶枝来给锦徽送乌鸡汤,五分钟前一直在门口挡着来人。
知道锦徽装病的只有易舷和锦徽本人,其他人是真的以为锦徽不舒服,担心锦徽因此受到更大的伤害。
“慧文医院是军用医院,警察厅的人敢越过覃军直接来医院调查,看来如今的警察厅已经开始不受覃军管控了。”关键时候还是易舸先发现不对。
锦徽说:“我与表哥通过电话,覃军军内的情况不是很好,他们无暇东顾。”
“沪城现如今还在杜少帅手里,且看杜少帅能撑多久吧。”易舸闻到保温饭盒里散发出来的香味,让锦徽先把汤喝了。
天塌下来还有医院的房梁撑着,让锦徽放心。
锦徽不担心这些,她最担心的是自己的机械厂。
叶枝回来说,钟明豪时刻关注情况,再加上上江理美的帮忙,机械厂现在停工但也稳定。她一会还要继续去工厂工人的家里看看,如果他们有罢工情绪,一定会尽力安抚。
锦徽觉得自己可以不用装病了,但是复辟活动一日不调查清楚,她这个姓爱新觉罗的一日都不能安稳。现在没有比她更希望事情快点解决了。
易舷当晚回来陪锦徽,告诉锦徽覃军已经撤出,警察厅撑不了多久的示威活动,明天邹正川就会被释放。
他的话果然没错,第二天中午,邹正川无罪释放,学生罢课的行动也跟着停止。但是罢工还在继续,甚至涉及到了宏鑫公司的码头。
锦徽担心机械厂,终是忍不住要出院。易舷抽不开身,正好杜隽来医院公干,他送锦徽回去。
出了医院大门,锦徽才知道为了防止示威活动,医院等公共卫生设施附近一直被覃军把守,不让示威人群靠近,这时还没有解开封锁。所以锦徽只能和杜隽走个两三百米才能走到杜隽的汽车。
街上过于安静,风声鹤唳。
锦徽走在杜隽旁边,一直担惊受怕,心里极不安分。
杜隽笑话锦徽胆小,锦徽怪他心大,什么时候了还能笑得出来。
杜隽笑说:“不笑我还哭呀。”
“我的机械厂要是出事,我一定哭给你看。”锦徽气哄哄说。
杜隽揉小妹妹的脑袋:“你可别哭,你哭了秦雨时一定拿枪崩了我。”
“呸呸呸,动不动就枪枪枪的,你们有枪了不起呀。”锦徽暗自发誓,她的机械厂一定会研究出枪。
杜隽笑得更夸张:“是呀,有枪就是了不起啊。哈哈哈。”
春夜微凉,锦徽不想理杜隽了,快走了两步。空气中透露着诡异,她有点怕回头催促他几句:“你快点嘛。”
杜隽难得清闲,故意逗锦徽:“叫声哥哥,我就快……”
空气中的诡异下一道热气从锦徽的身边瞬间闪过,锦徽还没埋怨完,杜隽的最后一个字还没说出来,只听砰的一声,一枚子弹正中杜隽的心口。
血光迸发而出,锦徽惊恐看着倒向自己的杜隽。
“晚成哥哥!”
“小心!”杜隽扑向锦徽,他不是倒下来的,他是用最后一点的力气将锦徽拉到他的血肉之躯之后。
几声枪响,有杜隽发出的,也有对面阴暗处发出的。
这一切都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锦徽抱着杜隽缓缓下坠,鲜血染红了他的制服,锦徽摸到了鲜血的温热,大哭大喊他的名字,寂静的夜是她撕心裂肺的呼叫:“晚成哥哥!杜晚成!”
杜隽的手握不住枪了,他口吐鲜血,无法回应任何声音。
“晚成哥哥!呜呜呜!来人啊!晚成哥哥!”锦徽不知怎么办,手捂住他的心口。她只能这么做,天真的以为可以帮他止血。
对面,车的灯光亮起。
这辆车向他们急速奔来,誓要将他们碾于车下。
锦徽抱紧杜隽,通红的眼睛越过强光看到了车上的人。
“苏……”杜隽的最后一眼看到了杀他的凶手。
锦徽流着泪,满腔的恨意看向车里的人。
她捡起杜隽的枪,抬了起来。
她要杀了他,杀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