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徽大病初愈可以出门那天,正好是彭诚上任的日子。
彭诚是魏南松最信任的嫡系将领,年纪轻轻便取得非常多的功绩,很受魏南松器重。魏南松不到沪城,彭诚是能够代表他的最优人选。
彭诚的请柬送到了易公馆,邀请易先生和易太太一同出席他的任职晚宴。
锦徽是不想去的,但她没有拒绝邀请的理由。如今的局势比人心变化还快,锦徽可以由着自己的小性子谁也不搭理,但她要为易舷考虑。
新主到任,易舷会是他的座上宾。锦徽是易舷的妻子,易太太的身份还是有几分重量的。
十月末,夜晚风凉。
锦徽穿得厚实,即便到了宴会现场也没有将披肩放下。
她的手腕挎在易舷的臂弯里,缓慢走入会场。他们一到场就引来了所有人的目光,尤其是锦徽。很多人都在观望,败军家的人如何与胜者相处。
这是一场修罗场还是一场假意逢迎。
易舷问锦徽还要参加吗?如果她不喜欢,易舷可以立刻带她走。
陈太太最先看到锦徽,挥手向他们走去。
易舷又问锦徽要和陈太太待在一起吗?
锦徽点头,这种场合她更喜欢和陈太太她们在一起,才不喜欢听一群男人和易舷夸夸其谈呢。
陈太太已经在走过来笑着对易舷说:“易会长,你就放心把你的太太交给我吧。”
易舷的手握住锦徽的,含笑说:“我自是放心的,麻烦陈太太了。”
锦徽松开易舷:“你去忙吧,他们等你呢。”
“嗯,有事叫我。”
典礼开始前是推杯换盏的寒暄,锦徽先随陈太太向一个长桌方向走去。
晚宴现场有三条长桌,最左边的是这次到沪城任职的黎军代表席位,最中间坐的是沪城各界名流,最左边则是这两方代表的闺中女眷。
按照锦徽机械厂老板的身份,她是有资格坐在中间的席位。不过锦徽身体抱恙,她又忍受不了一群男人桌上的烟酒气,所以在司令部打电话询问她的禁忌时,她提前打招呼让司令部重新安排位置,去坐女眷的席位。
“瞧你,瘦了很多。”陈太太已经知道锦徽正处于亲人离世的悲伤中,瞧见她病恹恹的样子,心疼地握住她的手,“我听说易公馆的下人不多,我找几个老妈子去照顾你吧。”
锦徽谢谢陈太太的好意:“我没事的,有允谋照顾。”
“易会长那么忙能照顾好你嘛,你脸上的肉都掉没了。”
要知道锦徽一直是圆滚滚的小脸蛋,软软呼呼的。所以一瘦特别明显,瞧着让人怜惜。
锦徽笑着说:“我家厨娘做饭特别好吃,我一定会被她喂胖的。”
看到锦徽还能逗趣,陈太太就放心了,她拉椅子让锦徽坐,她坐在锦徽旁边,刚说两句话,就有人叫她去看看。
瞧瞧,陈太太就是陈太太,什么场合离了她都转不了。
锦徽有点渴,正好附近有送酒水应侍生,她抬手让他过来,刚要站起来去拿他托盘里的水,一只手抢先拿起水杯。
她的手白嫩分明,是一双极其漂亮的手。它的主人也是极其漂亮的美人,平稳地将水杯放在锦徽身前的桌面上。
“你能喝冷水吗?”庄太太体贴的声音温柔悦耳。
“谢谢。”锦徽坐下来。
庄太太坐在她右手边的位置,这时锦徽才注意到她们的桌上立着小牌子,上面写着她们的名字。只是她们的名字是下面的一行小字,在小字上面是她们丈夫的名字。
锦徽喝了一口水,喉咙舒服了一些,余光看到了庄太太。
庄太太今天穿的是一身洁白的连衣长裙。
她好像很喜欢白色,锦徽每次见到她都是白色的长裙。她叫来应侍生为庄太太拿一个毯子来,末了她对庄太太说:“天冷,不要着凉。”
锦徽的关切很自然,让庄太太倍感温馨。
那日在西餐厅偶遇后,她们没有再见过。后来听说锦徽因家中变故生了一场病,她是想去看望的,却听闻易公馆不让任何人进入,她也就没有机会去探望。
本来她以为锦徽不会出现在这里,看到锦徽的身影时,她十分惊喜很想来关心一下她,却没想到自己是先被关心的那一个。
毛毯很快被送过来,庄太太盖在腿上,冰冷的双腿顿时被暖意围绕。
“易太太的身体还好吗?”
锦徽说:“恢复过来了。”
“我认识了一位调理身体的中医,可以引荐给你。”
“庄太太是美国人?”
庄太太颔首:“美籍华人。”
“我以为外籍的华人只认西医,没想到你还会相信中医。”
“不管西医还是中医,只要能治好病都是好医生。”
锦徽微笑,说道:“谢谢你的好意。我的先生为我请了很好的医生。”
庄太太脱口而出:“易先生会照顾人,一定会照顾好你的。”
话音刚落,庄太太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她抬眸看向锦徽。锦徽对她笑了一下,开始吃摆在身前的餐前点心。
有人过来打招呼,庄太太已经褪去刚到沪城的陌生感,与她们娴熟地聊天说话。
锦徽看着被围绕的庄太太,笑了笑,低头继续吃东西。
宴会准时开始。
彭诚上台亮相。
三十岁,是非常年轻的将领。
锦徽与彭诚有过几面之缘。那时候的魏南松还不是黎军的少帅,还是小大人的彭诚就已经为他鞍前马后。锦徽与魏南松自小熟识,也就认识了彭诚。
说来有意思,锦徽十四岁那年第一次尝试大人们穿的高跟鞋。在草地上玩的时候,鞋跟陷在泥里。那时候魏南松年纪小,笑哈哈地喊“徽儿姐姐抓不到我”,还是彭诚帮她把鞋跟拔出来的呢。
回忆到这里,锦徽因为想到儿时的趣事,不自觉地弯起嘴角,抬头时与看过来的彭诚对上视线。
彭诚还在讲些场面话,手里的酒杯抬起隔空与锦徽碰了碰。锦徽呢,她不驳他的面子,拿起桌上的水杯隔空回应。
这不仅是熟人间的打招呼,更是一种信号。
黎军少帅的心腹与覃军将领家的表小姐友好和谐的一幕,是覃军和黎军暂时和平的象征,也是为锦徽如今的处境铺了一条安定的路。
这几日锦徽虽不出门但也听到了一些风声。
她是战败王朝格格的时候要忍受骂名。
她是战败军阀家的表小姐的时候还要忍受骂名。
锦徽不用想也知道自己会被骂成什么样子。只是她长大了,不会再在乎那些蝇营狗苟的骂声。因为现在的她已经拥有了坚定的力量,也有人会和她站在一起迎接所有的风雨。
她想,应该是秦煜与魏南松说过什么。覃军撤离,秦煜还是想方设法给她留下一个安定的环境,让她自由自在地去实现她的愿景。
不过,锦徽并不十分感谢彭诚对自己光明正大的好意。黎军现在正是需要在沪城拉拢人心的时候,对待仇敌家的表小姐还能既往不咎,也是他们俘获人心的手段。
大家都是互相利用,谁也不比谁高尚。
晚宴时,陈太太见锦徽爱吃宴席上的四喜丸子,给她夹了一个完整的放在她的盘子里问:“你与彭督军认识?”
刚才那一幕太招摇,在场的所有人都看得见。
锦徽说:“嗯,小时候见过。”
对面的周太太笑说说:“易太太是厉害,谁都认识啊。”
锦徽淡淡地说:“我不仅认识彭督军,黎军的魏少帅见到我也要唤我一声姐姐。”
周太太愣了一下,没想到锦徽的语气如此冷淡,当下讪讪一笑没再说话。
彭诚敬了一圈酒走过来。
按理说他没必要为女眷们敬酒,只是这里坐着的都是沪城政要和商业领域代表们的家属。彭诚为了给他们面子,必须得过来,况且这里还有锦徽。
彭诚端酒杯与各位太太问好,他提前打听到陈太太在这个圈里的号召力,与陈太太多说了几句。他是一个非常会说话且善于沟通的人,几句话把陈太太说得心花怒放。
陈太太笑道:“彭督军客气了,我们都是家中妇人能帮您什么忙,不给您拖后腿就好了。”
彭诚笑着与她说话,最后目光落在陈太太旁边的锦徽身上。锦徽注意到他的目光,从椅子上站起来。
“徽儿妹妹长这么大了,刚才差点没认出来。哈哈哈,今天吃得怎么样?合不合你胃口?”
熟络的开场白惹得不少人看向这边,易舷也看过去,他轻笑了一声,拿起酒杯向这边走过来。
锦徽如实说:“彭督军换了厨子吧。”
彭诚点头:“吃不惯这里的菜,换了个黎军的厨子。徽儿妹妹嘴巴厉害,一下子就尝出来了。”
锦徽说:“不是我厉害,只是今天菜式的口味很陌生。”
彭诚笑说:“徽儿妹妹喜欢什么口味?我让厨房准备。”
“彭督军这里有鸡蛋卷吗?”锦徽问。
彭诚疑惑了一下。
这时易舷已经走过来,锦徽向他笑了笑,就听易舷对彭诚说:“有幸沾了我太太的光,到司令部吃过几次饭。这里的鸡蛋卷非常好吃,让人念念不忘。”
锦徽低头憋了一会儿。
喜欢吃鸡蛋卷的是她,易舷连碰都不碰一下,他哪里会念念不忘。
彭诚一听哈哈大笑:“我还真没问过我的厨子会不会做鸡蛋卷。这样,我让我的厨子学,三日后我做东,请易先生和徽儿妹妹来司令部共进午餐。”
锦徽给了话头,易舷心领神会,彭诚看懂戏后积极配合。
这场饭局就在众目睽睽之下定下了。
晚宴非常顺利,看得出来彭诚花费了大心思。
晚宴结束后,有人要留好不容易见到的易舷说话,易舷推脱没有时间,迎上穿好外套走过来的锦徽就往外走。
锦徽身子弱,易舷半搂着她。
她不好意思抿唇道:“别人看着呢。”
易舷低声说:“夫妻恩爱,让他们羡慕去。”
锦徽用手肘去怼他,可惜怼不动,她撇撇嘴:“你能不能配合我一点?”
哪怕配合她喊一声“疼”呢。
易舷笑说:“你多吃一点,力气恢复后就能怼得动我了。”
这话让锦徽臊得慌。
就在昨晚,锦徽又与易舷做了那种事。
第二次他们是循序渐进来的,易舷全程体谅锦徽的身子,给了她充足的喘息时间。可是锦徽还是差点被他欺负了过去,拍打他的肩膀让他轻一点,还哼哼唧唧地说打不疼他。
哪知这个家伙却说:“你多吃一点,有了力气就能打疼我了。”
现在锦徽怀疑易舷就是故意说的,这个登徒子可恶得很。
她不要跟他一起走了。
“易先生,易太太。”身后有人叫住他们。
易舷还在逗锦徽,脸上的笑容在看到身后来人时候,迅速落下了下去。
锦徽跟着回头,看到逆光走来的庄太太,在她身后是停在不远处的庄天贺。
道路两侧的汽车都开着灯,路边恍如白昼。
庄太太在灯光里停住了脚步,她的手里是锦徽的披肩,是锦徽刚刚卫生间洗手时落下的。
“这是易太太的披肩。”庄太太拿起来给到锦徽身前的易舷。
易舷没有接,锦徽从他身后探出身子,拍了一下易舷手背让他接过来,她对庄太太笑说:“谢谢。”
易舷接过来,点了一下头当作谢谢。
“不麻烦的。”庄太太看到锦徽与易舷如此亲密,便知道现在不是好时机,“我先生还在等我,我先回去了。再见。”
“再见。”锦徽说的。
庄太太回身走到庄天贺面前,庄天贺打开车门,她上了车。
锦徽看庄天贺的表情不太好,不过绅士还是做了绅士该有的礼仪与锦徽他们挥手告别。
易舷回头就看见锦徽看着远去的车一动不动,在她面前挥动手里的披肩问她:“看傻了?”
锦徽瞪了易舷一眼说:“我在看庄太太的裙子。在哪里买的呀,真好看。”
锦徽是真喜欢庄太太今天穿的这条裙子。
“好看就让百货商店找一找。”
“再好看我也不和她穿一样的。”锦徽哼了一声扯掉易舷手里的披肩,“你刚才为什么不接过来?”
很快锦徽又哼了一声:“这是我最喜欢的披肩,差点丢了。”
易太太总是有很多喜欢的披肩,饶是对她很了解的易舷也很难分辨出她喜欢的是哪个。不过也正因为了解自己的太太,他相信她手里的这条应该不是她最喜欢的。
易太太最喜欢的披肩只会在参加沪中机械厂的活动才会拿出来用,彭诚的任职晚宴还不够她的标准。
“走吧,易太太。”易舷半搂着锦徽往前走。
锦徽勾易舷的手指,娇气道:“我没吃饱,我们去吃小笼包好不好?”
“好,吃多少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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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就到了与彭诚私下约饭的日子。
这天寒风呼啸,街道两边的落叶铺在地上,形成两条黄澄澄的平行线。
锦徽和易舷出现在司令部,这次锦徽用了一件深蓝色的披肩,与易舷的长衫正好颜色相配。
餐桌上一共有三个口味的鸡蛋卷,黎军的厨子不了解锦徽的口味,把自己能做的口味都做出来供锦徽品尝。
锦徽依次都尝了,味道都不错,虽然不如以前的老味道,但是新味道也足够俘获她的味蕾。
恢复健康的锦徽食欲也跟着回来了,易舷在和彭诚说话,她就在一边大快朵颐,当一个只会吃东西的吉祥物。
这场饭局是锦徽对彭诚的试探。
在彭诚就职晚宴的第二天,彭诚将举办一场只接待外国公使和外企代表的舞会,日本商会代表就在其中。上周日本商会公开发布,新一届的商会会长还由远山十郎担任,但是副会长的职位属于了佟云争。
以前佟云争是在杜隽和苏璜的运作下成为日本商会代表,后来为了利益,佟云争建立的机械厂为黎军供应军火。
在覃军看来,这是一种背叛。
如今彭诚刚上任,佟云争就升了官,看来他早就倒戈了黎军,抱上了新的大腿。
晚宴时间是已经公开的了。
锦徽就拿这顿饭局试试彭诚。他如果只认佟云争,那他就可以推了这个饭局。如果他重利,一定会接受与沪城商会会长私下交往的机会。
重利就好办了,只要锦徽给彭诚足够的利益。在沪城商界的竞争中,她不见得会输给佟云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