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家三个男孩子,只有易艋是最违心的三少爷。
在他身上,出身烟柳巷的母亲要比易家家主的父亲还要名声响亮。
他的母亲太有名了,方圆百里的好色之徒都知道她,罗裙之下的男人数不胜数。
在这个年代,从小被骗入这个行当的姑娘,大多是从不情愿到抵抗再到麻木。有的姑娘辛苦攒钱买自己一条生路,有的姑娘逃走拼死也要搏一搏。
但柳画不是。她很快就接受了这种生活,很享受被男人簇拥的感觉。
她说她想做最风光的女人,美貌是她最大的杀器。
靠着美丽的脸蛋,曼妙的身材以及媚到骨子里的轻声哼唱,她确实做到了风光无限。然而烟柳巷的风光不是真正的风光,它低俗、恶心、万人唾弃。
男人只把风光者当作最合适的消遣玩具,女人会啐一口唾沫骂一句“该死的狐狸精”。
直到柳画遇到易天通。
他有钱、有势、家里有个身子不好的老婆。
她早就不是二八少女,知道用身体换的青春饭吃不了几年。于是她花了大半的心思在易天通的身上,成功做了他的姨太太。
易天通的名声因为柳画一臭再臭。
谁能想到宏鑫公司的大老板,迎娶的易太太竟然是个妓女出身。更有恶心的人背后偷偷说闲话,说柳画的男人都够两桌喜酒的人了。
柳画嫁入易公馆后,鲜有外出。
一是易家规矩多,妇人不得随便出门。二是易天通忍不了外面的风言风语,严令禁止柳画出门。
柳画刚开始并不满意,给易天通吹了很多的枕边风,都不管用。后来她也就习惯了,有吃有喝有钱拿,绸缎珠宝随便用,有人捶肩有人捏腿,最主要的是自己只需要伺候一个男人。
这种小日子过得比她想象的滋润得多。
易艋是伴着无数的猜忌和嘲讽出生的。
婴儿小,看不出模样。
关于易家三少爷的生父是谁成为津津乐道的话题。
平日里对这种新闻无所谓的柳画第一次出现不高兴的神情。这是她十月怀胎生下的孩子,易家正统的三少爷,怎么能被造谣成“野种”。她抱着易天通哭,想让易天通为其证明。
可是易天通的反应却让柳画心灰意冷。他怀疑她,他怀疑他们的儿子。
最后是刘五小姐在一次太太们的聚会中,看似无意的提起:“我们易公馆的三少爷和我们老爷长得很像。”
从此以后,柳画再也不暗暗与刘五小姐争风吃醋了。
从那以后,刘五小姐就是柳画心里第一大善人。
事情的发展也是按照刘五小姐说的那样进行的。
小易艋四五个月时终于有了模子,小模样确实像易天通,与易家的前两位公子更是一两分相像。
柳画第一次有了一种劫后余生的感觉。
小易艋上学堂之后,从同学的嘴里得知母亲以前的身份。他不懂烟柳巷是什么,但是他懂这些小孩子对他的鄙视和欺凌。
在他懂什么是烟柳巷后,他开始厌恶自己的母亲,更觉得自己体内鲜血在发出恶臭。
他多希望自己的母亲是刘五小姐。
温柔、聪明、博学、优雅。
他的第一个书包是刘五小姐给买的,学会的第一个英文单词是刘五小姐教的,第一次去医院看病是刘五小姐日夜陪着的……他人生中很多温暖的第一次都是刘五小姐给的。
这是他在自己亲生母亲那里从来没有过的体验。
他讨厌女人抽烟酗酒,讨厌女人浓妆艳抹,讨厌女人在餐桌上一声不哼却在牌桌上说个不停。
他讨厌母亲的一切,包括自己这条生命。
他亲眼目睹了母亲和程威的私会,他们亲吻拥抱缠绵悱恻。
有一次他和小妹佩琳玩捉迷藏,藏进了母亲的衣柜里躲到下午,迷迷糊糊地睡着了。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一阵声音惊醒,亲眼看到两人在床上的苟合,醉生梦死间谋划如何获得易家的财产。
当他再看到自己的小妹佩琳时,第一反应如当年自己出生时一样,开始怀疑佩琳的身世。
佩琳小他四岁,他算过时间,那时候父亲离家一个月,而佩琳恰恰早产一个月。
他是比程威更早知道佩琳不是父亲亲生女儿的事实。
强烈的自卑令他窒息,沉重的秘密和对自己肮脏血液的厌恶令他作呕。
他拼命努力的想要证明自己是易家最优秀的孩子,但凭他怎么努力都赢不过被父亲器重的大哥。
他拼命努力的让自己看上去更像易家的小少爷,连吃喝玩乐都比不过乖张狂妄的二哥。
他找不到自己的定位,他不知道自己在易家到底是该如何生存。
刘五小姐的死成为最后一根稻草。
没人再会问他“启才今天想吃什么?”“启才今天和母亲出去玩好不好?”“启才怎么受伤了,是不是有人在学堂欺负你?”
没有人再对他说“启才,你虽然不是我亲生的,但你一直是我的孩子……”
再没有人当他是孩子了。
极度的痛苦将他侵蚀,痛过之后什么都不怕了。
易天通的死、程威和母亲的合谋、易公馆的变故、佩琳的身世被揭露。
他像个局外人,一声不吭地看他们上演的闹剧。
程威的变态、母亲的容忍、佩琳归来的复仇、程威的死亡和落寞。
他当作看不见,任他们自由玩乐。
现在的他是不悲不喜,无声无怒,活下去的唯一目的是想证明自己的优秀。
他不是仰仗父亲的荣耀,更不想被说成是柳画的儿子。
他有名有姓,他叫易艋,叫启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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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舸自从双腿无法行走后极少参加公共场合的活动,偶尔参加的几次也是因为杭瑾的劝说,硬着头皮去的。因此这次易舸接受了同学会的邀请,让很多人大为吃惊。
更让所有人吃惊的是,易舸在可携带家属的规则下,带来了弟妹锦徽和朋友李彦。
锦徽在沪城声名远扬,李彦作为李家公子在沪城也算小有名气。所以他们的到来,免不了被人讨论。
易舸的同学都是在沪城有头有脸的人物,无论是家庭背景还是现在的成就都是金字塔尖上的存在。他们不仅年轻有为,还有良好的教养,即便是面对较为陌生的锦徽和李彦虽有诧异,但仍旧保持非常好的礼仪。
易舸帮忙引荐。他的同学中有几位已经继承了家业,其中一位是是做军备生意的。他的生意不仅在江东、江北,在南边和北方都有广泛的商业基础。
易舸特意叫来他,让锦徽好好与他聊聊。随后介绍了几位从事研究的同学给李彦认识。
锦徽一开始并不知道参加易舸的同学会与抢生意有什么关系。
现在认识了这位江经理,才知道原来沪城内很多工厂的订单都是他来牵线搭桥。彭诚之所以在采购军火中没有选择沪中机械厂,很大一部分原因来自这位江经理。
锦徽从未与他拉近过关系,自然成为不了他的合作对象。
至于锦徽为什么不认识他,这要追溯到很多年前的前尘往事。
当年易公馆变故,易舷在寻求帮助时吃了很多闭门羹,其中就有江家。那时江家老爷子接受了程威的好处,对易舷的遭遇选择视而不见,这让易家两兄弟十分气愤。
后来易公馆东山再起,江家老爷子悔恨自己当时站错了队,想与易舷求和,承诺加入商会为易舷鞍前马后,易舷没有同意。
所以易家和江家的关系一直呈现破裂的态势。
去年,江家老爷子去世,江家大少继承家业。他初出茅庐,为了缓和江家和不少仇敌的关系,主动与之交好。在今年上半年重新与易舸搭上关系,才算是恢复了正常的交往,至少不会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锦徽在挑选合作对象这方面一直很严谨。
她理解易舷对江家的不满,所以听到过江家的名号也并未往心里去。她不后悔错过了这么一个优秀的合作对象。她是易舷的太太,当年对易舷不好的人,她会记在心上。
不过,锦徽没想到这位江大少与钟明豪还算故交。
至于为什么钟明豪也没有找他合作,完全是因为旧仇。
钟明豪和这位江大少抢过女人,两人都曾一怒为红颜,打过不少架,甚至闹到了警察厅。
锦徽记得与钟明豪闲聊时,听他说起过那段风流往事。
那时的锦徽还好奇那个姑娘最后和谁在一起了,听到的结果是人家姑娘被父母指婚嫁到别处去,现在都是两个孩子的母亲了。
锦徽今日终于见到这段狗血三角恋爱关系的另外一个主人公,不禁对他和钟明豪都产生了深深的同情。
江大少被锦徽可怜的目光给看懵了,问她:“易太太在看什么?”
锦徽轻轻叹气:“我在想,我们本应该会早点相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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邹正川遭受枪击的时候,锦徽刚从易舸的同学会离开,她想顺便到宏鑫公司找易舷,说说同学会上的事。
人前脚刚下车,附近便响起了枪声。
枪响撕开码头的天空。
锦徽吓得原地蹲在地上,丁叔连忙护住她。紧接着无数杂乱的脚步声和呼喊声灌入她的耳朵里。
杜隽中枪的过往迅速在锦徽脑中闪过,惊恐瞬即袭击她全身。她的膝盖发软,后背渗出细密的冷汗。
又是一声枪响。
锦徽的手指无意识的抓住自己胸前的衣服,她的呼吸开始急促,一股死亡的味道向她袭来。
“太太。”丁叔的声音像是一颗定心丸护住了锦徽即将碎裂的心脏。
“允谋呢?允谋呢?”锦徽急切地想见到他。
她的声音在发抖,她满脑子都是:易允谋为什么不下来接自己。
急促的脚步声越来越重,锦徽满怀心动地抬头,期待的表情在一瞬间凝注。
不是易舷,是急匆匆的孙明黎。
孙明黎直接上了车,他根本就没看到仅有三米远的锦徽。
“丁叔……”锦徽有一种不祥的预感,“快去问问,我的丈夫在哪?”
丁叔不会离开锦徽半分,但是锦徽已经控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催促他快去。
仅仅不到十几秒的时间,丁叔回来告诉锦徽,易舷在码头,枪声也在码头。
锦徽心揪在一起。
她迅速起身拉开车门用命令的语气说:“我们去码头,必须去码头。”
前一天,上南会的金先生找到易舷,他想借用易舷的码头进行宣讲活动。
易舷不准备借,用他的码头痛骂资本家,他这个资本家做不到无私奉献。
不过金先生却很信任易舷,他对易舷说了几句话便让易舷转换了想法。
一个小时前,邹正川站在码头临时搭建的台子上进行演讲。
听众群情激昂,将五号码头挤得水泄不通,码头因此停工。
易舷站在人群的最后,他在看邹正川的如何用语言激起听众的情绪。不得不说,邹正川很有煽动性,有些观点差点将他打动。
思想解放是大势,谁掌握思想高低,谁将引领这个时代。
演讲尾声,一枚子弹穿过空气袭击了邹正川。
瞬间场面凌乱,大喊声逃跑声此起彼伏。
易舷顺着子弹来的方向看过去,看不到任何可疑的人物。
锦徽赶到时,人群还在四处逃窜。
她找不到易舷,不顾丁叔阻拦冒着危险,借着梯子爬到一个集装箱上。
她想通过俯视寻找到易舷,也想通过自己站得高被易舷看到。
下面窜动的有逃命的人群,有跑过来维持秩序的警察,还有赶来救治的邹正川的医生护士。
锦徽的手放在口袋里,焦急地寻找自己最想看到的身影。
“徽儿!”
一声疾厉锁住锦徽不安的灵魂。
易舷正在向她奔来,逆着人群,抬头仰望她,发疯了似狂奔而来。
“易舷!”
锦徽毫不犹豫地从梯子上爬下来,她太着急了,见到易舷已经跑到梯子下面,她只爬下两个横木,直接向下跳去。与此同时,易舷张开双臂,稳稳接住了她。
易舷的怀里有温度,锦徽抱住他的脖颈,所有的紧张和害怕化作滴答不停的泪水和抽泣。
“别哭,我没事。”易舷担心地要命。
他已经在孙明黎的保护下准备离开了,看见锦徽的那一刻,整个心提到了嗓子眼,恨不得立刻飞到她身边。
“我们回家。”易舷安抚怀里的她。
锦徽点头,她已经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易舷抱着锦徽迅速离开,远离此地。
不远处的另一个集装箱附近,一位身着长衫头戴礼帽的男人现出身影。
他看向易舷抱着锦徽离开的方向,握枪的手微微发抖,没有再扣下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