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鸣撕开暑气的第三日,林婉踩着新漆未干的台阶走进戏园。
潮州抽纱帕子缠在腕间,被海风掀起一角,露出昨夜算账时沾的朱砂墨痕。
她望着戏台梁柱上斑驳的牡丹彩绘,指尖触到去年冬月金丝燕筑巢时留下的绒羽,此刻却像扎进皮肉的刺。
";刘老板要三成流水?";林婉将租赁契约按在黄杨木茶案上,案面裂开的细纹正卡住";戏园修缮费由承租方承担";那行字。
青瓷茶盏腾起的热雾里,刘老板拇指上的翡翠扳指泛着油光,";王妃娘娘的商会日进斗金,何苦为难我这小本买卖?";
戏台后突然传来重物坠地声,林婉瞥见两名粗使婆子正将褪色的戏服扔进火盆。
猩红火舌舔上杜丽娘的水袖时,她突然抽出袖中鎏金算盘:";若新戏能让戏园日流水翻三倍,刘老板可愿将分成压至一成半?";算珠撞碎茶案裂痕里陈年的茶渍,惊得廊下铜雀铃叮当作响。
暮色四合时,林婉攥着改过的契约走出戏园。
咸腥海风卷来几片烧焦的戏服残片,落在她新裁的月白云锦裙摆上。
街角卖杏仁茶的老妪突然扯着嗓子喊:";要听正经戏还得去周家班!";几个书生模样的路人闻言,对着林婉指指点点:";听说要把《长生殿》改成商贾争利的俗戏......";
林婉脚步微滞,耳畔金镶玉耳坠晃碎了残阳。
她望见巷尾飘着";玉梨班";残旗的马车,车辕上沾着与楚皓蟒纹靴底相同的郁金香花粉。
攥着契约的指节泛白,她转身拐进商馆后巷,月光将她的影子拉得细长如戏台上杜丽娘抛出的水袖。
";班主说唱新戏要烂嗓子!";稚气未脱的喊声刺破黎明前的黑暗。
林婉举着烛台站在商会库房,看着面前满脸煤灰的少年。
少年手里攥着半本《南柯记》,书页间夹着的金丝燕绒羽正与她袖口脱线的位置严丝合缝。
";小豆子是吧?";林婉忽然将烛台凑近少年眉眼,";若给你个既能唱戏又能让周班主闭嘴的戏台,你敢不敢把《邯郸记》改成海上商战?";烛火在她凤眸中跳成两簇金芒,映得墙上航海图上的南洋航线忽明忽暗。
七日后,重修过的戏台飘起茜纱灯笼。
林婉立在台侧看小豆子试演新编的《海市惊梦》,少年甩出的水袖竟带着暹罗商船桅帆的弧度。
当唱到";铁网取珊瑚";时,小豆子突然旋身踢起台边备着的陶罐——正是那日被楚皓掀开戏箱时见过的暹罗陶罐。
";好!";台下稀落的掌声里混进声低笑。
林婉猛地回头,望见月洞门外闪过半幅潮州抽纱的残影。
夜雾里浮动着熟悉的沉水香,混着海风送来几不可闻的铜壶滴漏声——那是楚皓书房才有的西洋钟表响动。
戏散场时,林婉独自留在空荡荡的戏园。
月光将新漆的匾额照得惨白,她伸手抚过";海音阁";三个字,指腹沾到的金粉闪着与航海钟磁针相同的光泽。
忽有海鸥掠过檐角,振翅声惊落梁间积尘,纷纷扬扬如她梦中杜丽娘鬓边凋零的牡丹。
戏台暗处突然传来窸窣响动。
林婉握紧袖中鎏金算盘逼近,却见褪色的红毡下露出半张残破戏票。
票根处";玉梨班";的印鉴竟与楚皓那日掀开的账册封皮纹路重叠,她蹲下身时,耳畔金镶玉耳坠突然坠地,滚进戏台裂缝深处。
(铺垫悬念的结尾)
咸湿海风掀起戏台后的茜纱帷幕,林婉弯腰拾耳坠的瞬间,月光将她的侧影投射在斑驳的照壁上。
暗处有人伸手虚抚过那晃动的光影,蟒纹袖口掠过的风惊动了梁间新筑巢的金丝燕。
当更鼓声混着潮汐传来时,戏园墙外郁金香花圃的泥土里,半枚沾着朱砂墨的翡翠扳指正缓缓渗出暗红。
海风裹着咸涩撞进戏台裂缝时,林婉指尖刚触到耳坠冰凉的玉面。
身后忽有沉水香压过海腥,玄色蟒纹广袖擦着她鬓边掠过,精准钳住滚落裂缝的耳坠。
楚皓掌心的烫金契约书簌簌作响,南海明珠的光泽在他指缝间流转:";王妃夜探戏园,是要给本王演一出《拾玉镯》?";
林婉转身时云锦裙摆扫过楚皓蟒纹皂靴,鎏金算盘在袖中发出脆响:";王爷若肯把私藏暹罗陶罐的库房借我用三日,我倒能给您演《盗仙草》。";她目光扫过对方腰间新换的鎏金磁针罗盘,那物件昨夜还钉在商会账房的航海图上。
更声混着潮汐漫过三重檐时,楚皓突然将整袋南洋珍珠拍在残破戏票上。
月光穿透袋口的渔网结,在照壁上投出星图似的斑点:";明日辰时,商会码头会有二十箱暹罗红木。";他蟒纹袖口拂过林婉沾着金粉的指尖,";听说周家班新制的蟒袍要用这种木料熏香。";
林婉呼吸微滞。
戏台裂缝里的小豆子突然咳嗽起来,少年攥着《海市惊梦》的戏本从暗处钻出,发间还粘着梁上掉落的金丝燕绒毛。
楚皓转动拇指上的翡翠扳指,盯着少年手中与自己书房同款的磁州窑笔洗——那本是装暹罗香料的容器。
";多谢王爷。";林婉突然将珍珠袋塞给小豆子,";去把王先生请来,就说新戏要添个海外归客的角色。";少年雀跃着奔向月洞门时,楚皓的蟒纹靴尖碾碎了地上一粒珊瑚珠,那是林婉昨日为戏服拆解的头面遗落的。
晨雾未散时,王编剧抱着一摞泛潮的戏本撞进商会后院。
这个面庞清秀的年轻人被海风吹得满脸通红,手指还沾着连夜改稿的松烟墨:";林、林会长,您说的那个暹罗商人......";他忽然噤声,望着廊下正在试新戏袍的楚皓——王爷竟将御赐的蟒纹料子裁成了异域商贾的披风。
林婉的鎏金算盘停在王编剧带来的航海日志上:";把《南柯记》里的蚁国改成香料群岛如何?";她指尖划过某页被朱砂圈注的段落,";此处添段铁网取珊瑚的武戏,让小豆子用暹罗刀法来演。";
暮春的雨说来就来。
楚皓倚在排演厅的酸枝木屏风后,看林婉执玉尺为小豆子矫正水袖弧度。
少年转身时云肩擦过她腕间抽纱帕,楚皓手中的青瓷盏突然迸裂,惊得檐下新筑巢的金丝燕扑棱棱飞起。
王编剧吓得摔了砚台,墨汁泼在刚改好的《鲸波记》戏本上。
";好!";林婉却抚掌大笑,";这墨迹晕染的岂不正似海上风暴?";她拽过小豆子的水袖在戏本上一扫,袖口金线竟勾出惊涛骇浪的纹路。
王编剧怔怔望着,突然夺过笔在泼墨处添了段船毁遇险的唱词。
雨霁初晴那日,商会码头飘来异域香料的气息。
二十口红木箱在戏台后堆成赤色山峦,张戏迷拄着黄花梨拐杖踱进场时,正撞见林婉教小豆子用暹罗语唱念白。
老人嗤笑:";当年梅先生改《宇宙锋》都没......";话音戛然而止——台上少年旋身踢起八个陶罐,罐口飞出的真水雾在阳光下映出七彩虹霓。
楚皓的翡翠扳指在贵宾席的茶案上敲出轻响。
他望着林婉穿梭在调试机关道具的工匠间,月白云锦裙摆沾了朱砂与松烟,倒像晕染开的海天霞色。
当小豆子捧着新沏的暹罗香茶凑近林婉时,王爷突然起身:";王妃不觉得该给新戏添些中原气象?";他解下腰间鎏金磁针罗盘,";比如......归航的司南?";
首演前夜,海音阁的茜纱灯笼悉数换成了暹罗琉璃盏。
林婉踩着满地彩排后的狼藉检查机关,腕间抽纱帕突然被梁上垂落的金丝缠住。
她抬头望见戏台穹顶新绘的星图——楚皓书房那幅航海图的复刻,磁针正指着";玉梨班";残旗飘走的方向。
";王妃娘娘!";小豆子惊慌的喊声从道具间传来。
林婉疾步赶去,只见满地暹罗红木碎屑中,那套嵌着南海明珠的商贾戏袍竟被剪成碎片。
破碎的珠光里混着几缕深褐纤维,与周班主常年佩戴的沉香念珠串绳如出一辙。
更鼓敲过三响时,林婉攥着残袍立在空荡荡的戏台。
海风突然送来熟悉的沉水香,楚皓的蟒纹披风裹着温热罩住她肩头:";明日辰时,本王的亲卫会扮作暹罗水手守在机关闸口。";他掌心的翡翠扳指压住林婉欲扬的算盘,";但有个条件——";磁针罗盘忽然指向后台某处,";首演时,王妃鬓边得戴本王送的玳瑁梳。";
破晓时分,海音阁外已聚起看热闹的人群。
周班主捧着鎏金请帖冷笑时,忽见十八辆装着暹罗香料的马车鱼贯而入。
最末那辆车的雕花窗忽然掀起,露出半张蒙着潮州抽纱的面容——正是三日前被他辞退的刀马旦。
戏台暗处,林婉抚过鬓边新戴的玳瑁梳。
梳齿间卡着的金丝燕绒羽突然颤动,她望见楚皓正将磁针罗盘卡进机关中枢。
王爷蟒纹袖口扫过她耳畔:";待会谢幕时,王妃可愿与本王共演《龙凤呈祥》?";
当开场鼓点惊飞檐下燕群时,道具间的暗格里突然传出齿轮卡涩的异响。
林婉的云锦裙摆扫过某块松动的台板,嗅到一丝混在沉水香里的火硝气息——那本该锁在周家班武戏箱底的物件。
小豆子的暹罗弯刀已出鞘三分,却被楚皓用磁针罗盘轻轻压回刀鞘:";好戏...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