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红玉与马超的关系,一直是个秘密,从未向旁人提起。马超自己也常挂在嘴边,说怕影响她的名声,等他混出个模样,二人再正式处对象,当下权当是老乡。起初,刘红玉认定这是马超对她的爱护,可时光匆匆,十几年转瞬即逝,她渐渐迷茫起来,全然不知自己这般坚守究竟所为何事。
今年依旧如此,马超又没回老家。他外出闯荡已有好些年头,却从未在春节时回来过。刘红玉再次问出那句每年都会问的话:“今年去我家不?”马超正翻看手上的时尚杂志,头也不抬,随口应道:“不去,兜里没几个钱,拿什么登门呀?”刘红玉轻轻点头,这话她早已听得厌烦,其实并非非要问出口不可,只是久而久之成了一种习惯,就像拜年收压岁钱一样,问了,她才能安心回家过年。
回家过年,难免遭受家人的念叨、旁人异样的目光以及亲戚的追问,刘红玉愈发不愿出门。临近大年夜,她帮着母亲在家收拾祭祖的物品。这天阳光格外好,下午两三点,刘姥爷带着家中男丁前往坟地。女人们也忙得差不多了,纷纷聚在自家门口,听着坡里陆陆续续的鞭炮声,时不时闲聊几句。
隔壁家旺的奶奶一边嗑着自家炒的葵花籽,一边唾沫横飞地说道:“你们听说没?那边姓马的,马大赖他们家,他家儿子前两天去当上门女婿了!”有人接话:“没听说呀,这几天忙得脚不沾地,门都没出,啥风声都没听到呢。”家旺奶奶撇了撇嘴,满脸得意地说:“哪能大张旗鼓的。也是我赶巧了,去他们村里换东西,正好碰上他跟着人走,就凑过去听了一耳朵。”说着,她压低了嗓门:“入赘的是个寡妇,听说还带着两个孩子,年纪也老大不小了。你们说说,这到底图啥呢?啥仪式都没办,听说就给他娘留了点钱,连顿饭都没吃就走了。”“是他家哪个儿子啊?他们家三个儿子,还有两个没成家呢。”“还能是哪个,就是老二,叫超的那个,长得还挺俊的。那老三,打架都打成瘸子了,谁会愿意嫁给他!”
刘姥娘接过话茬:“那可真挺可惜的,好好的小伙子,咋就想着去给人当上门女婿呢。”家旺奶奶接口道:“不这样又能咋办?你瞅瞅咱们这一片,谁家愿意把闺女嫁到他们家去。要不是他大哥真能挣钱,还不跟家里搅和,他上哪儿娶媳妇去。现在大家都在外面打工,就算想带个媳妇回来,可他年纪也不小了,估计也不好找喽。”说完,家旺奶奶突然想起刘红玉的情况,生怕刘姥娘多心,赶忙岔开了话题。
刘姥娘把这些话听进了心里,只觉得一阵气闷。她回头望向屋内,刘红玉不知去向,一点儿动静都没有。此时的刘红玉,正瘫坐在房间的地上,满脸写着不可置信。她刚才在灶屋,即便没有刻意去听门口的谈话,那些声音还是清晰地传了进来。刚听到说马家的时候,她心里还犯嘀咕,琢磨着马家老三怎么还能被人看上,去当了上门女婿。可乍一听到马超的名字,她根本就不信,前几天马超回来的时候,明明白白说不回家过年的,怎么可能这会儿回来了,还成了上门女婿?等听到更详细的内容,刘红玉彻底呆住了,是别人亲眼所见,各种信息也都对得上,大家都是一个大队的,自然不会认错人。
刘红玉满心茫然,完全不知所措。去那边打听吗?可找谁打听呢?又以什么身份去打听?刚听说马超已经和人走了,她即便想去找人当面问个清楚,又该去哪里问呢?过了年,他还会去原来的地方打工吗?就算去了又能怎样?他都结婚了,难道自己还要贴上去吗?她和马超到底算什么呢?马超从来都没承认过和她处对象,自己又有什么立场去质问他!只是,满心的不甘如潮水般翻涌。这到底是为什么呢?说让她等的是他,说不想让她受委屈的也是他,说没钱不能结婚的还是他。如今又是为什么?突然就结婚了,对象还是个寡妇,自己还做了上门女婿!他宁愿去给别人养孩子,都不愿和她一起拥有自己的孩子,这究竟是为什么呢?
刘红玉扯着自己的头发,把脸深深埋进被子里,死死咬住嘴唇,发出压抑的呜呜哭声。外面到处都是人,她连哭都不敢哭出声。今天是大年三十,马上就要吃年夜饭了,锅里焖着的肉已经散发出浓郁诱人的香气。随着坡里鞭炮声渐渐停歇,刘姥爷他们都回来了,今天刘大哥一家也会在这儿吃饭,人多热闹,不一会儿,院子里就响起了嘈杂的喧哗声。
酒菜端上桌,大家依次落座。今天是除夕,平日里关系好坏暂且不论,此刻大家脸上都挂着笑容。刘姥爷和刘大哥一人端着一盅酒,轻轻碰了一下,年夜饭便正式开场。一年就盼着这一顿,刘姥娘也是费尽心思,满满一大盆的面炕鸡,肉多粉条少,管够。手掌大小的鲫鱼条子,整整十几条,炸得金黄金黄,用一个大搪瓷盆装着,这可是最好的下酒菜。还有一大盘萝卜烧五花肉,其他小菜也摆了好几盘,满满当当地摆满了一桌子。刘姥娘一边挑着鱼刺,一边笑着说:“煤炉子上还煨着甜汤呢,等吃一会儿再端过来,放了罐头,可甜了!”孩子们一听到罐头,顿时欢呼雀跃起来,大人们脸上也都洋溢着笑意。
刘红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随后低头扒拉着碗里的菜,半天都没往嘴里送。徐满春瞧见小姑子这副模样,心里暗自嘀咕:“这老姑娘又怎么了?大过年的,我过来可算是给足了面子,别是吃了点东西就给我甩脸色吧?”她伸筷子又从盆里捞出一个鸡腿,放到她侄女碗里,诗雨眼巴巴地看着,却没敢吭声。刘姥娘心里暗暗叹了口气,脸上却没表现出来,笑着也从盆里翻出一个鸡翅,夹给了自己的孙女:“来,诗雨,多吃点,咱们过年就又长大一岁了,多吃点肉,越长越漂亮。”王满春倒不介意刘姥娘给诗雨夹肉,反正都是老婆子家的肉,给自己闺女吃,她觉得自己没吃亏。可一听到“越长越漂亮”这话,她撇了撇嘴,不屑地说:“可拉倒吧,两腿都不一样长,还能漂亮到哪儿去?”这话一出口,桌子上瞬间陷入一片沉默,王满春也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老婆子和老公公肯定不爱听。
好在她脸皮够厚,王满春哈哈大笑着打圆场:“俺娘,你这鸡炖得可真好吃,我怎么都炖不出这味儿,平时也吃不上,今天可得敞开肚皮吃个够!”刘姥娘生怕再继续说下去,诗雨心里会更难受,强颜欢笑道:“你吃,多着呢,大家都吃,管够!”大家都不想破坏这喜庆的气氛,孩子们也不敢多说话,这事儿好歹算是糊弄过去了。几人吃吃喝喝,年夜饭也就结束了。
吃完饭,徐满春便示意孩子去要红包,刘姥娘早就提前准备好了,四个孩子,一人一个,没有丝毫偏袒。刘红玉也单独包了红包,她虽说没结婚,和父母算是一家,但既然出去挣了钱,过年给孩子们包个压岁钱也是应当的。刘红玉给的红包比较丰厚,一个人给了五十块钱,还单独给诗雨买了一顶红色的帽子。王满春见只有一顶帽子,脸色有些难看,不过最终也没说出让诗雨把帽子让给她侄女的话。她心里大概也明白,红包都已经给了,毕竟又不是刘红玉的亲侄女,再要就太过分了。
压岁钱一到手,王满春就不想再待下去了,借口说孩子太多,吵吵闹闹的,他们要回去守岁。刘姥娘经历了刚才的事情,也打消了一家人一起守岁的念头,开口留下了诗雨,摆摆手让他们回去了。从头到尾,刘大哥一句话都没说,和老爹碰杯的时候,也只是憨憨地笑了一声。
夜里,诗雨留下来和刘红玉一起睡。刘红玉想自己静一静,空房间倒是不少,可没人住也就没收拾。幸好诗雨不是个多话的孩子,刘姥娘不让她们守岁后,她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刘红玉靠在床边,望着窗外黑沉沉的夜空,只觉得心里空荡荡的,仿佛被挖去了什么。这个除夕,成了刘红玉一辈子都难以释怀的伤痛。
第二天,大年初一,按习俗是不许走亲戚的,只能在村里互相拜访。刘红玉不太愿意出门,硬是在房间里憋了一整天。等到初二,本是闺女回娘家的日子,刘红玉一大早就出了门,来到马超村子附近,小心翼翼地打听了两句。当确定马超真的去做了上门女婿,她的内心瞬间崩塌,不敢回家,一路跑到了大姐家。去的时候还早,刘红芳还没收拾妥当,再晚点她也该去刘姥娘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