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初颜再次睁眼,黑暗已散,天光大亮。
“头疼吗?”初颜听到了墨殇的声音。
初颜猛地起身,这才发现自己睡到了墨殇的腿上。
眼下,墨殇的脸色不再那样苍白。许是阳光太过温热,能将刺骨的寒凉化成入骨的温柔;又许是无意间飘落的杏花遮了初颜的眼,初颜竟在他的脸颊上看到了两抹淡淡的粉红。
与此同时,初颜发现握着自己手腕的那只手不再冰凉,相反,那只手如同此刻的阳光一样温热。那双手的主人也不再像之前那样的清冷孤寒,而是一个芝兰玉树的君子模样。
墨殇也发现了这点。他身上满溢的戾气已骤然消散,心口处一股炙热的灵流正流遍全身。
初颜起身,拍了拍屁股上的灰:“我们这是在哪?”
墨殇跟着起身:“应该是入了山灵迷境。”
墨殇走在初颜背后,看着面前的人像孩子一样踮脚绕过落花,专注地用脚尖踩着地上的碎光。杏花落在她的发间,她将那调皮的花朵拈在指尖,牵着他,蹦跳着往前走。
初颜并没有察觉到她自己心性的骤变。她不知,这山灵迷境与其他幻境不同,它不仅会让人入幻,还会强化入幻者自身的灵本,弱化掉覆在灵本外面的伪灵本。也就是说,入了这山灵幻境,人的意识、行为便会回到金丹初结时的模样。
突然间,被压在墨殇记忆深处的种子骤然间破了土,发了芽。
那日,小墨殇在书房补觉。
倏然间,一抹温热触上了他的眉尖。他睁开眼,一个小女孩正用指尖轻戳着自己的眉。繁星眷恋着她的眼波,梅瓣留恋着她脸上的柔暖。她的鼻尖和耳垂凝着些许微红,说话时,些许薄雾萦在她樱红色的唇前。
“好吃的呢?”没等墨殇开口,她便将手心放到他面前,噘嘴问。
小墨殇一时不知所措:“什么?”
小女孩:“好吃的呢?”
小墨殇只觉得她眸中的光太过灼热,她身上的梅香比烈酒还要醉人。
桌子上放着高高一摞书卷,小墨殇随便抽出一本,左手翻着书,右手握着一根羊毫毛笔装模作样的写着。
“这些书有什么好玩的,你给我找吃的!”她见小墨殇不理她,便一把夺过他手中的笔,趴在桌上耍闹着“墨伯伯说了,你这有好吃的,我饿了!”
小墨殇看到手中的笔被抢走了,似是气急了,不知该说什么,脸憋得通红。
她笑着,露出两颗小虎牙:“你脸怎么这么红啊,我不就是管你要点吃的吗,真小气!”
“你是谁?”小墨殇:“我的课业没做完,你出去!”
“我是聂曦梅啊!”女孩抢了笔,转着玩“我娘说过,不以繁书困神思。你这么读书会成呆子的!”
小墨殇觉得自己被欺负了,觉得自己的面子被她碾得粉碎,他心中似乎升起了不可遏制的怒气,他把左手的书重重合上,扔到一边。
“喂,你摔什么啊”她噘着嘴,一屁股坐到他对面,头埋在胳膊下面,哭着说道“我不就是来找你讨些好吃的,你至于吗?我吃的东西又不多,就算把你家吃空了,我从我家拿来补给你不就好了,我的不就是你的吗?”
墨殇不记得她彼时是真的哭了还是装作哭腔吓他,只是他听到她最后那句话时,心跳错了一拍。
“殇儿,过几日,你聂伯伯聂伯母会带着他们的小女儿来山中小住。聂家与咱们是故交,聂家的孩子品性都是无可挑剔的,你若真的和那孩子能玩到一起,我们便和你聂伯伯聂伯母说,把那孩子讨来给你做媳妇!”
后来,拜月族派数十万阴兵教众,攻入中原。仙门百家,除聂、墨两派,均不战而降。一时间,蛊虫肆虐,死伤惨重,血气冲天。为逼两派尽早投降,拜月掳走仙门各派掌门嫡子,包括墨殇。
置身事外的人对善恶的态度往往是极度分明的,一旦罪厄逼身,大义炳然的君子也会从恶如流。罪厄往往带来散失与权欲,人无法轻易接受失去,人也无法轻易拒绝权欲。
墨殇被关在暗牢的日子里,每日被打的皮开肉绽。而旁边的孩子却没一个在意。不仅不在意,那些孩子们还抢下他每日的吃食。在他们看来,如不是墨殇和的父亲执意与拜月为敌,他们也不会沦落至此。
世间的善恶根本没有界限,正义也可以是原罪。
就在墨殇觉得自己快要撑不下去的时候,聂曦梅出现了。
墨儒荻和聂若怀想要解救那些被扣住的仙门子弟,又苦于不知他们被关在哪里。聂曦梅自告奋勇作饵,为父亲探路。当她被拜月士兵带到暗牢的时候,她看到了已经奄奄一息的、身上血污肮脏,爬满鼠虫的墨殇。
聂曦梅驱走了他身上的鼠虫,使劲推着墨殇,想要把他唤醒。可她唤了很久,墨殇就是不睁眼。
“你推他干嘛,他昨天到现在都没动过,八成已经死了。”
“肯定是死了。今早送餐的来踢了他好几脚,他都一动不动。”
“他是墨家人,要不是被他家害的,我们能被关在这破地方嘛!”
”就是就是。我爹说了,他家人都是瘟神。你去招惹他,小心过不了几日你全家就被他家害死了!”
那些小孩们你一言我一语的,吵得人心烦。聂曦梅抓过一旁路过的老鼠,就向围成一团的孩子那边打去。孩子们猛然跳起,到处窜。一时人和鼠跑成一团,一时分不清谁是人谁是鼠。
有了聂曦梅的照顾,墨殇的情况一日日变好。在聂曦梅入暗牢的第四日,墨殇终于醒转。
墨殇看着眼前的初颜,苦笑着。
她什么都忘记了。
不过,忘了也好。
墨殇和初颜在迷境里转了半天,最终来到岷山派的校场上。眼下,校场上挤满了人。
初颜四下看了看,只见试炼台的四方挂着用灵纹绣的虬龙出海巨型长旗,试炼台上站着两名弟子,他们的身后立着名旗,一个上面写着萧少衡,一个写着褚辉。
初颜一边踮着脚,左右乱跳着四下张望,一边问:“这执念的主人不会是褚辉吧!”
墨殇双手掐住她的腰,让她的双脚踩到自己的脚上,道:“不会。”
初颜:“为什么?”
墨殇道:“你和我的视角才是这执念主人的视角。你我既能看的到褚辉,那他肯定不会是。”
初颜转了转眼珠,想了想:“我知道了,那执念的主人肯定就是那个女鬼了。”
萧少衡看上去也就七八岁的年纪,身姿雄壮,有着虎一般的健硕。他手中长剑上的剑气虽不饱满,却已与持剑之人的灵气融为一体,剑气划过,卷起阵阵风浪。这样的修为放在一个七八岁的孩童身上实在是难得。反观一旁的褚辉,他也是七八岁的年纪。他瑟缩着躲在一角,胡乱挥舞着手中的长剑,那把长剑没有一丝剑气。他如同一只待宰的羔羊胡乱地劈砍着,仿佛他手里拿着的是一把废铁。
结果可想而知,不到五招,萧少衡便轻松战胜了这个内门弟子,一身清爽的站在试炼台中央,得意着享受着众人的喝彩。
“少衡师弟好样的!”
“少衡师弟太厉害了,这才是师傅弟子该有的模样!”
相比较胜利者的一脸春风,失败者只能狼狈的跪靠在旗杆旁,任凭鲜血从伤口汩汩冒出,灰头土脸着听着众人无声的嘲讽。
“让开!”一个女子清脆的声音从初颜身后传来。
“莹莹师妹来了!”
“快看,那是莹莹师妹!”
初颜转头,只见一个女子推开众人,快步走来。
墨殇大惊:“怎么会是她?”
初颜:“什么意思?”
墨殇:“这就是我们刚才遇到的那个女鬼,谡佳莹。我以为迷境所缚住的执念是谡佳莹的。可如今,我们能看到她,那她就不是操控迷境之人”
谡佳莹身子纤细,一身雪白长裙轻轻飘起沾着几朵迷途的杏花。她的眸子干净明亮,一双杏眼多情娇媚,揉碎了万般柔情。
可美中不足的是,她的右侧额角处有一大块黑色的胎斑。这一大块的胎斑犹如花朵被泼上了一层厚厚的污渍,让人不觉生厌。
于是,那些弟子们低着头,慌乱着推挤着退后。他们纷纷敬畏的低着头,自觉地让开了一条宽敞的通路。
谡佳莹三步并两步跑上台,推开站在台中间的萧少衡,跑到褚辉面前。她用帕子擦掉褚辉嘴角的血,慌张地问:“怎么样?有没有伤到骨头?”
褚辉扶着旁边的旗杆站起,道:“没,没有。”
不远处的观战台上,谡崟铭皱了皱眉,对谡佳莹呵斥道:“莹儿,下来。”
谡佳莹怒道:“爹,这样的比赛不公平。”
谡崟铭低声问:“同样都是我刚收入门下半年的弟子,有何不公平?”
谡佳莹架着褚辉,冲台上的谡崟铭怒喊着:“爹,萧少衡是南康派掌门的孙子,入山之前就已结了金丹。褚辉则是普通人,别说结金丹了,他到现在都还未学会驭剑。你让这两个人比试,褚辉肯定会输。”
听了谡佳莹的话,台下的弟子们纷纷低声议论着。
“是啊,是啊,这褚辉就是个废人,你看他那小身板,剑能扛起来就不错了!”
“谁说不是呢,听说咱们这个小师弟前些日子和师兄们下山历练,被山下的野狗追了半宿。你说这连狗都不如的人,还想和别人对招!”
“就是就是,你说也不知道家主是怎么想的,选个废人当内门弟子。”
“你这话可不能说。”旁边的弟子小声道“这小子的父亲可和咱们家主有交情,咱们的小公主还护着他,你这么说,小心挨罚。”
褚辉听到这些,神色阴暗。
此刻,谡崟铭已走到试炼台上。
萧少衡持剑行礼:“师父”
谡崟铭拍了拍他的肩,笑道:“恩,做的很好,待会还要和彦圣长老的弟子比试,下去休息吧!”
萧少衡得到了肯定,心里乐开了花:“是,弟子定不负师傅所托!”
谡崟铭:“去吧!”
看到萧少衡下了台,褚辉跪在谡崟铭面前:“师傅,是弟子无能。”
谡崟铭:“确实无能。”
大概褚辉想听到的是一句安慰,而不是将赤裸裸的真相堆在他的面前。褚辉的身体颤栗着。
谡崟铭似乎没有注意到褚辉的情绪,仍然黑着脸,俯视着褚辉:“堂堂男儿身,连畜生看了都要踩上一脚,还修什么仙!如今看来,你就算满心壮志,也是个无所长的废物。”
“谡崟铭也太过分了吧!”初颜哼了一声,噘着嘴,看向墨殇“这不就相当于让王八和骡子比谁跑的快吗?”
墨殇捏了捏初颜的脸,笑道:“爱之深,责之切吧!”
“那之后,妹妹被爹关在宗祠中跪了七天七夜”突然间,有个声音传来,那声音空幽,似是隔着红尘传到了初颜和墨殇的耳边“妹妹跪在里面,褚辉便跪在外面。”
“妹妹?”墨殇问“你是谡炳龙?”
那个声音没有回答墨殇。
画面更替,黑暗散去,红色的烟霞晕染开来。
谡佳莹拿扇子扇着火堆中的火,火堆上面摆着流油的红薯。
谡佳莹:“师弟,听说云梦泽的莲蓬开的正盛,明日我下山去给你采些莲蓬回来,好不好?”
“不要!”褚辉像是吓到了“吃这些就够了。”
谡佳莹愣了,笑容有些僵硬:“为什么啊?”
褚辉笑着,看向谡佳莹:“我不喜欢吃莲子。”
谡佳莹低着头没在回话。
“你给我们看这一幕是要做什么?”墨殇顿了顿,问“最后,谡佳莹还是下山了,是吗?”
“是啊。”谡炳龙说着“妹妹偷偷下了山,至晚不归。我们在山下找到了妹妹,她遇到了狼袭击,她的腿被生生咬断了。” 声音异常扭曲。
画面中,谡崟铭背上的谡佳莹安静的睡着,她的右手紧紧握着一大捧新鲜饱满的莲蓬。鲜血滴滴哒哒不停滴落到山路上。谡崟铭咬着牙,踩着女儿的血颤颤巍巍的往山上走。
“看了这么多?”墨殇问“你父亲是怎么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