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殇初颜带着莲月暂住司马府，周云琤从宫内急调了数十多名太医、女官。
房间，莲月紧抓着披在身上的外袍，双手抱着头，缩靠在床角。周云琤派来的女官们为莲月开了很多药。可莲月十分抗拒那些女官，既拒绝服用，也拒绝她们为自己治伤。于是初颜便遣走了她们。
此刻，屋内只有初颜和莲月两个人。
初颜坐在床边，见莲月一直细细密密的发着抖，便用额头贴上莲月的额头，轻声问：“冷吗？”
莲月紧闭着双腿，哑声道：“不冷，疼。”
“刚才女官们说下面的伤口必须尽快涂药，否则会溃烂的更严重。”初颜从旁边的小桌上拿起了一个小药瓶，柔声问“这个药是我自己配的，碰到伤口的时候可能会有些疼，你忍忍，好吗？”
莲月十分不配合，初颜没办法，只能趴在莲月身上，用自己的身子紧紧地压着她。
她一只胳膊紧紧搂住莲月的上身，一只胳膊强行将药膏抹到莲月下身的伤口处。
“疼~” 莲月想推开初颜，可自己实在太虚弱。她下意识的用双手在初颜的背上乱抓，双腿不自觉的猛踢猛踹着初颜的腹部、膝盖，牙齿不受控制的咬在初颜的肩上。
初颜的头紧紧贴着莲月的脸，额头不停冒出的冷汗已将她的脸打湿。她轻拍着莲月的后背，轻声安抚道 “很好，很好……不疼了，马上就不疼了。”
血泪顺着莲月的眼角汨汨的往外流着，莲月控制不住自己的身子，她看不见，她不知道自己挣扎间究竟伤到了初颜哪里。她不知道自己要像疯狗一样乱咬到什么时候。
“姑娘，我……”莲月摸索着抓上初颜的双肩，哀求着“姑娘,我不想活下去了。”
“说什么傻话。”初颜哽咽着，将自责和哀怜咽到肚子里。一边紧紧压住反抗着的莲月，一边将更多的药膏抹在患处。
“我活着就是个累赘。”莲月哭道“姑娘你帮我一把，成吗？”
“月儿。”初颜轻声道“梁寒的伞还没还回去，他还在等你，你不能死，知道吗？”
莲月发出崩溃的呐喊。呐喊不仅得不到任何回响，还被四面凸起的寒壁一次又一次地打回、放大。
原来，死不是最可怕的，最可怕的想死却有一丝放不下的念想在紧紧拉扯着你，这感觉，生不如死。
莲月哭了半个时辰，哭累了，昏了过去。
隔壁房间内，墨殇听到莲月的声音消失了，他才沉了一口气，坐回桌前。
司马聿清的眼神从窗外移回“看样子，莲月姑娘应该是睡下了。”
“应该是吧！”墨殇倒着酒，余光不经意间瞟到了司马聿清手腕上有一条黑色的淤痕。他的指尖在盏边摩挲，抬眸看向司马聿清，问“御史大人可是受伤了？”
司马聿清将宽袖盖住手腕，笑道“不小心划了道小口子。”
一旁的周云琤闷了一盏冷酒，而后长叹了口气，看向墨殇，满脸痛惜道“莲月姑娘和梁寒公子遭了大罪，非我直接所致，却也与我脱不开干系。我想着，若是可以，便把莲月姑娘和梁寒公子接到宫中……”
“陛下说想要莲月和梁寒入宫，那陛下可知莲月和梁寒的真实身份？”
“真实身份？”周云琤道“还请墨宗主告知。”
“我们先来说莲月。”墨殇问：“不知二位记不记得一个叫苏沐松的人？”
“苏沐松……苏沐松……”周云琤越念越蒙，他无法从记忆中将与这个人有关的人摘出。
司马聿清笑问：“墨宗主说的可是刚上任不久便被抄了家的那个内阁学士的苏沐松？”
“没错”墨殇指尖蹭着酒盏玉璧，道“八年前，秦轸临阵投敌，先皇震怒，民愤沸腾。为了雪耻，为了给那些因为战争家破人亡的百姓们一个说法，先皇下令凡是与秦轸有私交的官员、商人，不论官阶，不论身家，全部贬黜、诛杀。”
“本来这个政策没什么，毕竟跟秦轸这样的卖国贼有关系的都不是什么好人，连坐平民愤也是应该。可是，皇城中的当权人彼时沉迷于修仙问道，不问朝政。此政策一出，瞬间造成空前的恐慌。”
墨殇看向周云琤“想来陛下对那场内政危机应该记忆犹新吧！”
周云琤抿了口酒，只答“还好。”
对于那场内政危机，周云琤何止是记忆犹新。涿城之战前，先皇便开始不理朝政，彼时，他和母亲被关在祁南行宫，思过，先皇将朝政大事交给他的六位皇兄协同处置。朝政表面上是由他那六位皇兄共同协商完成，可实际上却是由最有权势的大皇子周启贤把持。皇子们为争权柄，掀起了一场腥风血雨的政治斗争。
涿城战败后，六名皇子为夺皇权，结党营私，朝臣遍结朋党。大臣们为了消灭政敌，假借消灭姜氏叛党的罪名，大肆屠戮。秦轸同党的罪名被扣在了一个又一个与秦轸毫无联系的大臣的头上，月余间，几十名朝中大臣被灭族。
而百姓们也不甘示弱，秉承着宁可错杀，不可放过的态度，几乎在所有被举报为秦轸同党的人还未被押至提刑按察司时，便以匡扶正道的名义，冲到被举报人的家中，烧杀抢掠。
没有战马的怒啸，没有刀光剑影，在无一外敌的大齐城内，血流成河。
想到这，周云琤不免觉得头皮发麻。
“那一年，何忠诚还是大皇子周启贤的拥趸，为让其小儿子顺利通过会试，何忠诚买通了会试的主考官，提前拿到了会试的考题。刚上任半月不到的内阁学士的苏沐松，也就是莲月的父亲不知从何听到了这个消息，大为震怒，上了折子，妄图让吏部严格处置何忠诚。可谁知，那折子最后落到了周启贤的手中。”墨殇无奈着耸了耸肩“结果可想而知，那折子递上去的当夜，何忠诚率数百禁军闯入苏宅，以勾结秦轸之名，将苏家全族一百二十一人当场斩杀。”
周云琤和司马聿清沉默不语。
墨殇道：“至于梁寒，八年前的殿试上，有一名连中两元的考生当场辱骂百官，辱骂先皇。”
“我并不在场，彼时具体发生了什么我也不太清楚。”周云琤沉思片刻，道“我后来听说在那场殿试上有人口出狂言，说了天子不仁，草菅人命，什么君臣为狗，社稷不保之类大不敬之言，惹怒了父皇和在场的百官。父皇暴怒，当场扒了他的衣服，杖责一百，将那人的腿打残。还剥夺其本人和后代参加科举做官的权利。”
墨殇道：“那个考生便是梁寒。”
“梁寒？”周云琤疑惑着“不可能啊？我派人查了梁寒的底细，他虽个读书人，可直到现在都未参加过科考，更别说进入殿试了。”
“墨宗主的意思是梁寒这个身份是假的，是有人伪造过的。” 司马聿清从旁边果盘中捡了一个葡萄，剥着外皮。
周云琤被两人的话绕得云里雾里“什么意思？”
“的确如司马大人所言。”墨殇道“梁寒只是一个假的身份，他的真实身份是梁万清，建康县丞梁玉海之子。”
周云琤一脸不可置信的看着墨殇：“梁玉海？你说的可是建康县丞梁玉海？”
墨殇笑问：“陛下知道他？”
“当然知道。”周云琤缓缓道来“那梁玉海曾任吏部侍郎。很不幸的是，梁玉海完全不懂为官之道，所做之事完全出自本心，完全不懂什么是‘非我族类，其心必异’。他不接受招揽，也不表示追随何人，不结党不站队。其他六位皇兄都怕他为对方所用，每个人给他都设了绊子。于是他一贬再贬，贬到建康左司布政使王灏的手下为书吏。”
“梁玉海与我的老师，也就是左相有些交情。左相惜才，想着让我帮帮梁玉海。可我彼时也被关在行宫中使不上力。于是左相上下打点了一番，想办法让他脱离了建康左司布政使王灏的欺压，将他下放到建康辖属县城平城担任县丞一职。在任职平城的半年时间里，他处理了无数冤假错案，深得百姓喜爱。可就在鲜花卓锦之时，一桩奸杀案的误判，断送了他的政治生涯。”周云琤道“我听说他当时知道抓错了人后不仅未将无辜之人释放，反而将其缢死狱中，还杀掉了为冤死之人前来讨说法的家人们。”
“陛下想知道当年梁玉海事件的真相吗？”墨殇问。
原来，八年前，那场奸杀案，根本就是王灏为了除掉梁玉海所做的局。
梁玉海抓的那名张姓男子家在棫州的小村落，世代为农，玄庚二十七年的那场灾荒，全家老小上下十余口人都要靠着朝廷的赈济粮过活。这男子脑子不好，时而疯魔时而清醒，留在家里除了多一张嘴以外，别无它用。
王灏找到这男子的父母，承诺用那张姓男子的性命换给他们一大笔钱，并将他们全家接到市里，保证他们全家从此衣食不愁。
乱世中，猪狗牲畜尚且可以果腹，穷人的命无所用之。
那张姓男子的父母没犹豫便应了下来。而后王灏派手下将一名孤女杀害，伪造了现场，将罪名安在那名男子身上。待那男子被王灏吊死后，他又命那男子的父母带着亲眷前来闹事。
那父母天真的以为一家老小可按照王灏所说就可以衣食无忧，可他们没想过，他们握着王灏的把柄，王灏怎能让他们活着。
“所以说，梁玉海是个好官。”周云琤立在窗前，看着那浊夜中那颗孤星闪耀着的微光，道“梁玉海的才能，他的工作态度让百姓拥戴他，认他为好官。在百姓的心中，梁玉海的地位已经远超过了他的上头。同时，这些优点也让其他人看到了王灏的昏庸无能。为了保住自己的官位，又或许是我那六位皇兄想彻底铲除这个祸患，便杀了他。”
“陛下说的没错。”墨殇道“当夜，此消息传到了梁万清耳中。殿试中，梁万清破口大骂，惹怒了那些早就想斩草除根的大臣以及你那昏庸无能的父亲。他被关在天牢半月，即将以谋逆罪处死，可左相私下用死囚救下了他。”
“就算梁寒的父亲梁玉海是好官，梁寒就是那个正言直谏的梁万清，可我们并没有确凿证据证明他不是夜百鬼” 司马聿清拿出梁寒的供状，平铺在桌面：“他亲手画了押，本人亲口承认了他就是夜百鬼，将什么时候犯了什么案子害了多少人命交代的一清二楚。”
墨殇起身：“我去梁寒被抓的那个荒庙看过，我发现了一点异常。”
周云琤问：“什么异常？”
“我在荒庙墙角的地上发现了一小块被暗钉勾着的衣料。”墨殇说着从袖中取出一小块衣料，放到桌上。
“我校查过，那块衣料正是梁寒腰处所缺少的那块衣料。我在发现衣料的两面墙上和两墙交汇处的地上皆发现发现了梁寒的脚印。”墨殇走到墙角，蹲下身，将手平放在地上，而后手掌慢慢后移“我试了几次，我发现既可以让上衣的衣摆挂在墙角的暗钉处，又可以在墙上和地上出现不完整脚印的姿势只有一个。”
周云琤看着墨殇立靠在墙角的手，道“人蹲着，紧缩在墙角。”
“人在极度惊恐中才会躲到既有可靠物又能看的到大门的角落处，并且尽量让自己的身体贴近可靠物，这样既可以减缓恐惧带来的寒凝感，又方便他们随时观察到门口的动静，以防外面人和东西的闯入，让他们获得暂时的安全感。”墨殇看向周云琤，反问道“梁寒若真是杀人不眨眼的夜百鬼，为何要躲避？”
“墨宗主，恕我直言。你说的这些我们同样不能作为证据，我可以说这衣料是初颜姑娘把梁寒救走后从他衣服上裁下来的，那脚印也可能是他闲来无事有意或者无意间弄上去的，这些都当不了证据。”司马聿清点着桌上的供状，强调道“只有这落到实处的证据才能为他翻案。”
墨殇走到桌边，问：“不知二位可听过牵影蛊？”
“牵影蛊？”周云琤问“那是什么？”
“是一种不致命的蛊药。”墨殇简单的解释道“施蛊之人可以操控中蛊之人的意识和行为。”
“可是墨宗主，被人下了蛊会留下蛊疹，会被人……”司马聿清话未说完，沉声道 “你的意思是何忠诚之所以要剥下他的皮就是不想让人看到蛊疹？”
墨殇：“没错。”
司马聿清又道：“可梁寒的皮已被扒下，你无法肯定他是否中过此蛊。”
“我可以证明。”墨殇取出一个小罐，扔到桌上“我已将他体内的蛊虫逼出，那蛊虫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