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日入山之时,由于走的是内山上的小路,所以初颜没有见到多少墨氏弟子。如今跟着清茗走上中山大道,初颜才知道为何这墨氏会成为其他修仙大派的眼中钉。
湮苍山延绵三千里,主峰松霜峰与九十九座副峰中分住着内、外门弟子共五十余万人,墨氏弟子的人数比上仙门三大家加在一起还要多。墨氏选人从不看出身,只要资质尚可,无论底细干不干净,就算是乞匪之流也是来者不拒。根据每个弟子不同的资质水平,弟子们可选修包括剑修、药修、丹修、炁修、咒修、符修、体修、道修,甚至是魔修在内的二十余种功课。山中共设九百多个大型的试练场,供弟子平等使用。
“这个试炼场名唤归煞,是墨氏最大的试炼场。”清茗介绍道“下个月,墨氏将对所有内、外门弟子进行试诀。墨氏弟子的品阶地位并不按照入山的年份资历来算,而是按照每季的试诀成绩来划分。应试者不得使用灵力法术,只要能在试诀中战胜魇兽,并将凡品铁剑插入仙柱上方的洪荒玄铁上,那么该弟子将会立刻升为高阶弟子。”
凡品铁剑中没有任何剑气,相当于废剑。魇兽是八阶大妖,洪荒玄铁又是上古神石,世之至坚之物。不使用灵力法术打败八阶大妖,并将一把废剑插入上古神石中,那修为可见了得。
眼下,归煞台上,有一人正在与魇兽对招。与其他墨氏弟子不同,那人未着墨氏家袍,身上披着一件青蓝儒袍。
青衣男子眼下处于攻势,他如一支离弦的箭,手中的铁剑直直射向魇兽胸口。
魇兽高声吼叫着,心口处却一滴血也未流下,它的伤口转眼间便愈合如旧。它紧握住青衣男子的双肩,尖锐的指甲就要刺入他的肩头。
青衣男子跃起,双脚在魇兽的膝上轻蹬,身子前旋,脚尖踢在它的关元穴上。
魇兽提起的气瞬间散尽,身子不受控制的向后倒。
男子见状顺势将插在魇兽身上的铁剑踢出,双手反托着那邪祟的胳膊,向后翻。顷刻间,男子倒骑在魇兽身上,双手勒着魇兽的腿,不让它有所活动,脚尖夹将要落下的刀,将魇兽的头砍了下去。
初颜还未看清那魇兽长什么样,它的脑袋就已经滚落在地。
在一阵叫好声中,青衣男子纵身一跃。下一秒,手中的铁剑已经直直插进洪荒玄铁中。
初颜看着那化成灰的魇兽,看着那洪荒玄铁中直立着的铁剑,只觉得浑身发冷,愣是半天没反应过来。
清茗见初颜盯着归煞台的方向,她道:“那是墨璟墨公子,是墨氏仅次于家主的当家人。”
墨璟扑了扑膝处的灰尘,抬头看向初颜方向。他看上去是个儒雅的翩翩少年,身上带有竹林之风。然而,美中不足的是,他的脸上有几块不小的疤痕。
“我带姑娘去其他处所看看吧!”清茗说着,引着初颜继续往山下走。
这一路,初颜仔细观察了墨氏仙府各处的布防情况,总结成一个字那就是‘空’。墨殇似乎仗着那湮苍山自身雾障的保护,对山上的布防十分不上心。各个要塞无人把守,巡防的弟子们聊天侃地。就算是府库重地,即使有人看守,那守门的弟子也皆是迷迷瞪瞪的状态。
仙门百家都说这湮苍山是不拔之柱,各个对它恨之入骨却都避之不及。可谁知他们所怕的猛兽此刻却活像一只不死不活病歪歪的死狗。
回到梅苑,墨念音被墨殇唤走,初颜难得得了个清净。
偏舍中,宜安的哭声一直没有停下。初颜去偏舍看她,看到宜安把身子折在了被子里,不停的哭,哭到干咳,哭到干呕,似是要把心肺全都吐出来才干净。
柔软的被子仁慈的裹着沸腾的悲愤,模糊了无处安放的狼狈。
桌上放着的餐食像是被落的孩子,散掉热情,失了赤城的底色,披着颓丧的霜,挂着蒙蒙的泪雾,枯萎在原地。
初颜刚才得知,楼中姑娘们的尸体被送到了乱坟坡后被人全部肢解。初颜看着面前这个如同被人卸了骨的幼兽,沉默良久,转身离开。
回到屋子里,她和宿缃闲扯了几句,话不投机,便将宿缃打发了出去。
初颜待着有些无聊,好在这屋子里有几本书。
被她那‘义父’救起后,那人每天会让她看各种各样的书,关于杀人越货的、关于邪功妖法的、关于男女欢好的......总之,除了正道的东西,那人什么都逼着她看。不光逼着她看,还会有专人记录她看书的进度。初颜曾抵抗过这种变态的待遇,可抵抗的结果就是一次又一次的走进那个名叫幽量阁的炼狱之中,脱下一层一层的皮。
后来,初颜放弃了,因为她觉得与其搭上性命,像畜生一样活着也好。
眼下,初颜手中有几本瓦舍市井的话本,她翻了几页,大概是讲郎情妾意、天作之合的美谈。她觉得这样的书,完全就是写给那些少不更事、无病呻吟的蠢货看的,评了一句“垃圾”,便将那些书扔到一边。剩下的几本内功心法初颜也觉得无趣,也都扔到一边。最后手中只剩下了一本家族传记《予卿书》。
初颜打开这本薄薄的《予卿书》。它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一本书,而是被人用心装订起的个人传记。
就在这时,门外倏然传来叩门声。
初颜没有抬头,只问:“有事吗?”
等了半晌,门外没有人应答,而叩门声不间断传来。
初颜放下《予卿书》,从一旁拿起外袍,走到门口开门,看见清茗正站在门口。
清茗有一个习惯,若是有事敲门,她只会连叩三下,而后立刻退立一边。而刚才这人敲门连续不断,而且一直站在门口,她显然有问题。
初颜看着‘清茗’,似笑非笑地问:“你找我?”
‘清茗’面无表情,道:“我家家主要我来找您。”
“家主?”初颜走到‘清茗’身侧,指尖划过她的腕脉,轻试。果然没有脉搏。初颜退后一步,盯着‘清茗’,问“哪个家主?”
清茗脑袋僵转,看向初颜。初颜即刻抬手在她天枢穴轻点。
清茗的皮肉、尸骨瞬间碎成齑粉。她所立之处多了一封密信。
端着晚餐刚进院子的宿缃恰好看到这一幕。她犹豫了半晌,最终没走过去。
宿缃问:“这是什么?”
“信傀。”初颜弯腰拾起密信,拍掉上面的灰,“专门用来传递消息的傀。”
宿缃问:“它这是死了?”
“它本就是死傀。”初颜瞟了眼宿缃,补道“没有攻击性。”
初颜回到房中,关上门。打开密信,里面只写了一行字:“伢桥西廊,三日酉时,过时不候。”
“伢桥?说的是少咸城西的那座伢桥吗?” 宿缃接过初颜递来的密信,仔细端详着“这也没个标注。也不知这信是谁给你的,也没说清来信的目的为何。我看你还是别去了。”
“去,为什么不去?”初颜将宿缃扔到一边的密信拿回,叠起,放在袖袋里“这人把傀投放到墨氏,又大费周章的送到我的手上,想必不是小事。”
“姑娘。”真正的清茗走过来,道“家主邀您去云霜殿赴宴。”
墨念音身体不适,派人传了话不赴夜宴。大半的雁门弟子身受重伤,无法行走,故褚辉也仅是带了两名弟子赴宴。
刚进殿门,初颜还未看清褚辉的脸,褚辉就已经带着那两名弟子扑通一声跪了下来,整个身体趴在地上,一把鼻涕一把泪的哭道:“承蒙墨宗主搭救,我等才逃了死劫。我雁门派虽为末流小派,如今余下不及百人,也知结草衔环。若来日墨宗主有任何指示,褚某定当拼死而为!”
墨殇连忙上前将褚辉扶起:“褚宗主说的哪里话。这些年我虽不涉仙门之事,却也知自己名声如何。褚宗主不顾成见来此,也是在下的荣幸。”
两人寒暄了会,褚辉在两名弟子的搀扶下入了席。
那褚辉明明正值壮年,按理来说应该是气宇轩昂、朝气蓬勃的样子。可眼前的人面无血色,唇色惨白,身形消瘦不堪,毛皮大氅松松垮垮的搭在他的身上,好似一阵风吹过,衣服和人皮就要垮塌下来一样。
侍女们自西向东依次排开,斟满酒盏,屈身为席中众人奉上后,手持酒壶,候侍在众人后侧。
墨殇看着褚辉虚弱至极的样子,应时应景的深深叹了口气,道:“都说发短愁催白(1),如今看褚宗主这样子,真是让人痛惜。”
褚辉用帕子擦了擦嘴角,低声道:“哎,本想着挣扎出个人样,可谁知......”褚辉似是说到了伤心处,一把鼻涕一把泪,愤愤道“世人皆说仙道为尊,魔道为逆天之道。如今,我派惨遭横灾,那些所谓的仁义仙师,那些众人吹捧的仙门大派无一人肯来相助,更没人敢收留我们。没想到墨宗主大义,抛却殊途旧理,竟肯出手相助。在下愧疚,实不知如何感谢墨宗主的大恩大德!”褚辉说着,起身又要跪下。
墨殇赶忙拦下褚辉,道:“褚宗主说的哪里话。我墨氏还未被上仙门除名,墨氏与贵派仍是同道中人。我墨氏什么也未做,褚宗主的感谢在下实在是受不起。”
“咳咳~”褚辉一手扶着墨殇的腕,一手拿着帕子抵在嘴边:“墨宗主不必过谦,想当年,若非令尊奋不顾身,倾全族之力击退拜月,我辈怎可安享太平......”
关于墨、聂两派与拜月的鏖战,初颜虽未亲见,却也从铺天盖地的传闻中听到过一些。当年,在拜月族主石苍海的带领下,数万被妖法炼化的邪祟组成了不死之师,大举攻入中原。那不死之师在中原所向披靡,戕害数十万中原百姓。各仙门世家畏其实力,皆不敢出兵应敌。聂氏家主聂若怀与墨殇的父亲墨儒荻倾两族之力击退拜月族。聂若怀生擒拜月族主石苍海,闻名于世。
聂若怀和墨儒荻解万民于水火的天恩本应享千秋万代的歌功颂德,可奈何两派之后的做法实在是让人悚然。
拜月一战后,墨儒荻不知何故隐退江湖,数年后,墨儒荻和其夫人先后死于墨殇之手。聂若怀为了进一步控制众仙门世家,与所俘的拜月族主石苍海合作,用断崖石豢养蛊虫,用活人炼成不死邪物-蛊僵。一时间,蛊僵作乱,萍阳屠城,郄氏被灭。
自此墨氏、聂氏,都是人们不愿提及却刻进骨子里的恐惧与仇恨。
墨殇笑了笑似乎并不想与他谈论与自己父辈有关的事,便笑了笑“当年之事早该翻篇了。我记得岷山派掌门谡掌门乃您夫人的兄长,不知您二位究竟是何愁何怨,为何谡炳龙要灭您满门?”
“哎”褚辉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自责道“都怪我,是我多事害的整个门派跟着遭殃。”
墨殇不解:“此话怎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