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们总是惧怕于自己无法掌控左右的人和事,于是这种惧怕便成了心魔。为了除去心魔,他们会不惜一切代价将那些无法掌控左右的人和事祛除,无论那些人和事是否可以与他们并存。
从回忆中抽离,外面的叫喊声没有停止。
“你在这待着,不要下车。”墨殇说着,推开车门下了马车。
外面,周云琤已下了马车。躁动的百姓们更加的暴乱,他们愤愤的举起手中的刀斧,高声大喊:“国耻尚在,血仇未洗。妖孽不除,国难不已!”
“陛下!”跪在最前面的礼部尚书曹焜猛咳了半晌,颤颤巍巍的伏下身,磕头急道“当年秦氏投敌,数万士兵命丧涿城,尸骨无存。今国耻尚在,血仇未洗,万万不能放任那妖女不管啊陛下!”
身后的大臣们叩头,随之附和着“是啊,陛下!今国耻尚在,血仇未洗,您万万不可放了妖女啊!”
赤阳军,秦轸。
秦轸是何人?
这问题若是十多年前被提出,那回答之人定会目光烁烁的看着你,竖起大拇指脱口而出各种赞扬的词语,什么气冲霄汉,什么万世英豪。可若是如今有人要问这秦轸是何许人也,那回答之人定会鄙夷着看着那人,呸一口口水然后骂骂咧咧地找出各种恶心的词来形容他。
秦轸,开国大将,曾单枪匹马直捣叛党老巢,帮助先帝顺利登上皇位;曾率兵南下,收取祁南六城,将大齐疆域南拓十万里。然而,八年前,秦轸率麾下十万大军于涿城投敌,十万大军一夜间被北荻骑兵尽数诛杀,秦轸死于两方的刀弩之下。秦轸的尸体还未进都城便被围在少咸城外的暴民一刀刀的砍碎。
人总会对别人持些自以为是的要求。若你是读书人,那你就应登科中榜,位享庙堂。若你是将领,那你就应虎胆智勇,百战百胜。若你饱读诗书却久不登第,那你便是愧对祖宗的废物。若你领兵千万却惨败而退,在史官的笔下,你就是个遗臭万年的罪人。
悲愁在人声鼎沸时眠于心下暗处,只待夜深人静时苏醒,大摇大摆地爬满身。
“前两日听闻您府上进了贼,刺伤了您。如今,您伤势未愈,把身子跪坏了可还了得!”周云琤走上前,摆了摆手,道“快把各位大人扶起来!”
“是!”旁边的近卫图南得令上前去扶。
“老臣的生死没有国家安危重要啊,陛下!”曹焜一把推开图南,头使劲磕在地上“陛下,所谓‘为国家者,见恶如农夫之务去草焉,芟夷蕰崇之’,绝其本根,勿使能殖,则善者信矣(1)。八年前,涿城大败,数万英杰葬身涿城,尸骨无存。如今北荻骑兵频频滋扰,芜尊、梁沣虎视眈眈,内忧外患,若不处死这妖女,怕是会凉了将士们的心,国之危已啊!”
“是啊,陛下!”曹焜身后的老臣通政使洪乾尧俯身叩拜道“妖人误国,若不处死这妖女,我大齐百年基业恐要毁于一旦啊!”
周云琤拨动着手中的菩提珠串,静默片刻,皮笑肉不笑的看着面前的百官“百年基业?怎么?听诸位的意思我要是不交出你们想要的人,你们是准备造反吗?”
百官闻言,瑟瑟拜伏:“臣不敢!”
“朕听了半天,各位大人大人要找的似乎是秦家的人。”周云琤踱着步,瞟了眼身下跪着的那些人,哂笑道“可秦家人早都被先皇屠尽。诸位现在来找我要人,是想让我去乱坟坡给诸位挖吗?”
“陛下有所不知,当年秦轸的夫人和养女被人救走,那养女后来更名为初颜,被送进了那南柯楼。”曹焜言辞忠恳:“陛下,民乱则国必危。八年前的那场大战耗光了国库之积蓄,世有饥荒,民有饥色。时至今日,就算陛下大刀阔斧的进行商改,充盈国库,可国都外依旧是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啊!”
“曹大人所言极是!” 曹焜身后的礼科给事中附议“当年若非秦轸阵前投敌,使百姓们的心血付诸东流,那今日的大齐该是何等的盛世啊!”
一时间百姓们怒发冲冠,与禁军们更加激烈纠缠。而那些大臣们则是频频俯首哀求。
天色泼染着浓稠的烟墨,狂风猛烈抽打着万物,折枝弯骨。
就在初颜将要松开手中紧握的车笭一角时,耳边传来了墨璟的声音:“所谓上人疑则百姓惑,下难知则君长劳(2)。你们明知症结所在,不仅任由先皇沉溺淫佚之乐,现在还背主强谏,是为不忠。有你们这些佞臣在,何来盛世?”
“陛下,你勿听奸人所言啊。”曹焜仿佛要把肺都咳出来,被旁边的人扶着,大喊“这人构陷忠良,妄图动摇我大齐国本,他……”
“还国本?”墨璟冷嘲道“大齐早该亡了!”
“简直无法无天!”曹焜挥手,冲着旁边呆立着的禁军,怒喝“你们愣着干什么!快把这不忠不义之人拿下!”
那些禁军瞟了眼一语不发的周云琤,一动不动。
“福祸在君,为君者,当顺天成意,削心抑欲。” 墨璟如松独立,声音泠然如雪“俗话说天有四时,为君者当不以役作之故,害民耕绩之时(3)。然大齐先皇沉迷于炼丹修道,肆建道观,夺民农时,最终导致农事荒废,百姓生活苦不堪言,农业税收走低,国力自弱……”
“这话说得不对。” 墨璟的话还未说完,便有大臣反驳道“先皇在世,虽借民之力修建道观,却也给其报酬并免其傜赋,你怎么能怪罪先皇。”
“免除傜赋给报酬就够了?”墨璟分析道“大齐与邻国和北部游牧民族的战争从未停歇。每次出现战事,物价就会飙升。为了供应前线战事,大量的粮食被政府收购,百姓手中的粮食愈发变少,而物价却持续上升没有得到充分的调止。这样的情况下百姓们依旧无法生存。”
“无论八年前的那场大战结局如何,国库空虚,百姓应征役作,农田荒置甚至被富商所征用早已成为事实。”墨璟盯着面前的官员们,凛色道“农业乃国之大业,你们这些食官禄的官员不去想办法劝说先皇恢复农耕,反而释公务,结朋党,通私便,敛财作恶,冤杀忠臣。如今,你们还要把所有的罪名推到一个弱女子身上, 你们不是佞臣是什么!”
身后的百姓们开始有所动摇。
“粮食价格持续走高是因为奸商从中哄抬价格。先皇在位时已处置了数名奸商。”曹焜转向周云琤,叩拜着“陛下,这奸人在这大发谬论不过是想替初颜开脱。涿城数万将士客死他乡,亡魂长眠地下,妖女不除,国……”
曹焜的话还未说完,一阵戾风落在了他的身后。
曹焜都未来得及看清那戾风是什么,下一秒,一阵戾暴在他面前炸开。地皮崩裂飞起,鲜血四溅。
戾暴中心发生了什么外面的人看不到,不过所有人都听到了里面传来的那个阴诡至极的声音“不是着急下去陪他们吗?那我就成全你!”
众人都撑着脖子眯着眼想去看看那一团黑雾里面到底发生了什么,可还未待他们看清便听到里面传来了一声震耳的嘶叫,就像待宰的牛羊死前那临终一嗓。
下一秒,黑雾散去,不知是谁大喊了一声,而后,众人四散奔逃。
周云琤走上前,只见面前地上突现的大坑里,一个无头尸体正面朝东北方,跪在坑中,像是忏悔,又像是赎罪,淋漓的鲜血从颈部流下,瞬间渗入泥土里。
周云琤瑟瑟退后了半步,突觉踩到了什么。他只是斜瞟了一眼,下一秒,胃液狂反,他扶住图南,不停干呕。
他踩上的是曹焜碎裂成渣的人头。
周云琤不停干呕咳嗽,似是要把整个身体的五脏六腑都咳出来才干净。
戾风四起,沸腾的黑雾从墨殇体内涌出,在他指尖幻成条条戾锁,如猛龙过江般旋绕在那些百姓和官员们的周围,继而将他们困缚其中。戾锁越勒越紧,已勒进那些人的皮肉里,鲜血嫩肉啪嗒啪嗒的往下落。与此同时,君子意化作无数把利刃刮着那些人身上的皮肉。
一时间,惊天的哀嚎声也掩盖不住那些人身上血肉崩碎的声音、骨头炸碎的声音。
“怎么回事?这是什么?”
“我的手,疼!疼啊!”
“疼,放开我,啊!”
“救我们,救我们啊!”
周云琤曾手刃无数人,他对死尸并没什么恐惧。可眼前和耳边的一切却让他觉得悚然至极。
初颜大怔。
她着人怂恿曹焜等老臣闹事,只是想将秦轸投敌叛国一事闹大,并未想过要这些老臣们的性命。她推开车门,走下车。
满目鼠窜狼奔中间,墨殇岿然不动。他的眼中是愤怒,是隐忍,是她不懂的情绪。
“停下来吧。”一阵熟悉的气息从墨殇身后传来,一只温暖的手反握在墨殇冰冷的手上。
“怎么下来了?”墨殇脱下墨袍裹在初颜身上“你进去休息,这里有我。”
“停下来吧!”初颜侧头搭在墨殇肩头,一手在墨殇的后背轻拍,安抚道“停手吧!”
昔昔立于初颜的肩膀,头蹭着她的脸。
墨殇:“这些人让你吃了那么多苦,你不想报复回来吗?”
报复?她当然想报复回来。当年,秦轸投敌消息传来,正是曹焜和这些老臣连夜请命,请求诛灭秦氏一干人等。
“我不知你在说什么。”初颜道“你做的这些迟早会被算在我的身上。”
压在身上的戾爪骤然消失,像蛆一般扭动的人们赶忙爬起,顾不上声张正义,连滚带爬的全跑了。
跟在周云琤身后的宦官春信小步走近,低声道:“陛下,北荻使臣已至春华阁,司马大人请您回去。”
“知道了”周云琤看向墨殇“墨宗主,在下宫中有急事,就先行一步了。晚些时候,朕会派人接二位入宫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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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华阁内,数十名袒胸露背的妙龄少女随着旁边乐师演奏的靡靡之音摇摆舞动。侧席上,北荻使臣阿斯古勒揉搓着手指,眼睛一眨不眨的看着这醉人的春色,一边看着一边狂咽口水。
阿斯古勒是北荻王苏木提尔的宠臣,通卜筮之术,据说八年前涿城一战,就是他卜算到了出兵的吉时。最后北荻大获全胜,北荻王甚喜。此人极度好色,常年宿于妓馆中。
正席上,端坐着一个白衣男人,这人就是大齐现任御史大夫,司马聿清。关于司马聿清,人们的谈资主要集中在三个方面,样貌、身家以及他与周云琤的私情。
就样貌而言,司马聿清貌比潘安胜一筹。他面若白玉涤尘嚣,充耳琇莹,鼻骨若峰,眉似墨,清俊之中又透着些许异域之美。除此之外,他有一双重瞳眼。
传说这有重瞳之人皆为天命圣人。
就其身家而言,司马家乃是大齐最富有的三大家族之一,掌管着山下大半的纺织业、鱼盐业。虽说半年前,朝廷将盐业收归国有,可这数年来积累下来的产业也足以供其挥霍百世。不过,他并不像普通的权贵纨绔那样骄横,相反他慈善仁和,深受百姓们的喜爱。
相较于其样貌、身家,大家谈论更多的还是他与周云琤的私情。
外界传言这司马聿清是周云琤的男宠,是周云琤最宠爱之人。据说周云琤选妃当日,司马聿清入宫请见,周云琤得信后把满屋的美人抛下,与那司马聿清在司马府鬼混了两日两夜。
这种龙阳之事的真假无人可知,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那就是司马聿清极为受宠。就从司马府的府邸来说。司马府坐落于城郊,它原是先皇送给胞妹平宁公主与驸马的新婚贺礼,可此府还未建成,长公主与驸马便双双得了疫症身亡。二人身亡后,此府便一直搁置,除了先皇偶尔会去追思下兄妹之情,任何人都无法近足。周云琤登基后,命人整修了此府,并将此府送给了司马聿清。
传令太监高声道:“皇上驾到!”
乐音停下,舞女乐伶们纷纷伏地叩拜,侧席坐着的北荻使臣阿斯古勒和一旁的特使们纷纷起了身。
春华阁的大门被推开,周云琤着皇袍走进。
“陛下!”司马聿清将手中的酒盏放下,拢袖起身,毕恭毕敬的冲着周云琤行了个大礼。
周云琤拉起司马聿清,自然而然的坐到他的旁边。宫女斟了酒,而后纷纷退跪在后面。
“诸位远道而来,为了两国的和平安定不辞辛劳。今日朕在此设宴,为诸位雄杰接风洗尘。”周云琤举起酒盏,道“望诸位雄杰满饮此杯,也愿我大齐与北荻的情谊醇远悠长”
在场诸位纷纷饮尽杯中酒。
婀娜多姿的舞女和着旖旎悦耳的乐音翩跹起舞。她们螓首蛾眉,袅袅婷婷,眼波流转间促着看客把酒尽欢。
晏叔原笔下的‘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4)’所描述的,大概也就是眼前的这番景象。
阿斯古勒倒是不负美人们的娇情,一盏茶的时间不到,桌上的酒已全部喝掉。而他旁边的那个白胡子老将却威立而坐,眼神从未在那些美人们身上停留。
这个老将是北荻斡木鲁铁骑统领樊冲。
樊冲并非地道的北荻人,其父亲原为大齐睢阳王的谋士。据说,其父当年受奸人迫害,不得已逃难到北荻,后被北荻王救下,便一直辅佐在侧。父亲亡故后,樊冲被北荻王封为大尉,后被封为斡木鲁铁骑统领。不同于阿斯古勒,这人不近女色,忠勇异常。
酒毕,宫女们纷纷端盏而上,为众人倒酒。
“大人。”为阿斯古勒倒酒的侍女突然开口,柔声道“酒烈伤身,大人缓饮。”
阿斯古勒一怔,眯眼审视着眼前人。
阿勒敦和之前给他送过几个中原女子,他知道中原女子更加可口。本来这次来,他想寻几个好的,再偷偷带回去。可他有这贼心却一直没找到动手的机会。一来,这樊冲极度刻板守礼,天天在他耳边叨叨要守礼守节,搞得他心烦意乱。二来周云琤打着保护北荻使臣安全的旗号,派人把他们下榻的会同馆层层围住,使臣出门会有十多名禁卫陪同。他是有贼心也没那贼胆。
眼下,周云琤和司马聿清正在说着什么,那舞女的长袖正好可以挡住樊冲的视线,旁边的那些人也都专注于那些舞女的身上,没人看他。
于是,他色心骤起。
他左手将那侍女倒满的酒盏放到面前,舌头在那宫女碰过的地方轻舔,右手则从顺着那宫女的脊背一路滑下。
侍女脸上骤然窜上一圈红晕,含羞的低下头。那侍女虽称不上绝色,身材也不及那些舞女。可这一抹别样的春色愣是让阿斯古勒心中的欲火烧了个彻底。
冬日未至,春色却从东墙边满溢出来。
繁弦毕,舞女一舞尽,和乐伶们一道躬身退下。宫女们上前传菜。
樊冲桌上的餐食与所有人的完全不同,桌上七八盘皆是江南小吃。而除了樊冲以外,其他人桌上的吃食大概相同。阿斯古勒发现自己面前的桌上的餐食比他人多了一样,马奶糕。
阿斯古勒尤喜甜食,他看到那马奶糕便动筷子夹了一块。可将上面的那块夹起后,他发现了下面藏着一张纸条。
眼下,其他特使的目光都在菜肴上,没人看过来。于是,阿斯古勒悄悄将那张纸条取下,贴覆在掌心。
这张纸条似乎是一张礼单,里面写着黄金万两、绸绢千匹、珍宝百件、极品美酒百瓶。在礼单最下面,还有一行用朱笔写的小字,小字写着‘十倍私礼已送至府内’
阿斯古勒抬头,正好碰上了司马聿清的眼神。司马聿清满脸笑意的看着他,冲他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