炫目的烟火还在炸裂着,可多么炫目的光都照不亮这一隅黑暗。
“你带我来这做什么?”初颜拉着墨殇的衣摆,瞪着他,崩溃大喊“我想离开这,我要离开这!”
“别怕,别怕。”墨殇一怔,将她揽在怀里,轻声安抚着“我带你来,只是想给这府中人送些祈福灯。”
初颜身子僵住。
“今天是早寒节。我听说这一天,大齐的人会给亲人送祈福灯,将光带给自己和亲人,希望他们来年富足无饥,无灾无寒。”墨殇轻轻拍着初颜的头,轻声道“这里太暗了,这里应该和外面一样亮起来。”
“我……我……”泪水凝在眼中,却未掉下。
“我在,不怕……”墨殇轻拍着初颜的后背,不停安抚着。
墨媱将买来的那些祈福灯摆放在府周围,并生了火,将准备好的冥纸一张一张的扔到火堆中。
面前的祈福灯心随着夜风清晃,似是在抚慰着不肯离开的亡魂,抚慰淡不下去的回忆。冥纸投入火中,泛起噼啪的火舌,滚滚浓烟萦绕在府的四周,似是想将这府中的往事紧紧裹起,暖着那早已冰冷的心。
御史府内,司马聿清正站在府门外,和府中的所有人一起欣赏这场炫目的烟花表演。
司马聿清的贴身侍女端着一个手炉,走到门口,揖礼道:“大人,贺礼已给子昌郡主送去了。”
司马聿清接过手炉,问:“你可将贺礼打开给她看了?”
“打开了”侍女道“郡主娘娘说多谢大人惦念,今夜的这场烟花她很喜欢。她让您放心,您送的贺礼她定会好好收下。”
眼前一束烟花在他面前炸裂成炫目的花,而后化作漫天的星辰缓缓滴落,只留下久久挥散不去的浓烟。
“好,我知道了!”司马聿清觉得有些疲惫,按了按眉间,转身往府内走。
”大人。“侍女道:“冯伯刚派人传口信来了。”
司马聿清的脚步骤停,整个人的身体僵直着。
子兮道:“人找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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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周云琤于乾华殿内召见前来纳马的巴剌族使臣禄尔贡杰。
巴剌族,长期活动于睢阳城以北,和吉瓦部、日曩部、达奚尔三族沿霸山而居。四族中,巴剌族、吉瓦部、日曩部是大齐的臣属族。每逢秋末,三族都会奉旨入都,向大齐朝廷纳马易茶。(1)
在详细询问了会同馆的起居日常后,周云琤道“临近冬日,西北的天愈发寒凉。朝廷已筹集了两百件冬衣和几车煤炭,总兵大人回去,可一道带回去。”
“多谢皇帝陛下恩赐。”禄尔贡杰深揖。
周云琤切入主题,道:“礼部于一月前收到了贵族呈奉的金叶表文及纳马清单,朕已勘验批准。如今,一月已过,不知马匹何时入我大齐?”
“我主遣我来此正是要与皇帝陛下商议此事。依照往年惯例,我族确应在秋末纳马,我族也确实按例备好了五百匹骠马。” 禄尔贡杰顿了顿,继续道“然而,前夜,北荻骑兵夜袭了贵国设在吉瓦部驻地的卫所,冲进吉瓦部营帐掳走了吉瓦部首领。北荻骑兵放话,若是吉瓦部敢向大齐纳马,那么他们将会斩杀吉瓦部首领,并对吉瓦部用兵。我们这些蝼蚁之辈无法与虎狼相争,处境实在是艰难啊!”
“贵族的困境朕岂能不知。”周云琤长叹道,“只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大齐如今被虎狼环伺,稍有不慎便会一朝倾覆,没了大齐的牵制,北荻骑兵会立刻踏平诸族。”
“大齐有坚固的城防,又有数十余万强兵。可我们不同。”禄尔贡杰脸色愁色不散,“我们所能依靠的只有大齐在希林牧草原以南设下的陉中卫。可如今看来,大齐的卫所并不能保护我们。”
周云琤顿了顿,问“那纳马一事贵族是何想法?”
禄尔贡杰回道:“我族希望在维持两国盟约的基础上暂止向大齐纳马。”
周云琤并未立刻回复,安排下人送禄尔贡杰回会同馆休息后,召集户部、刑部、兵部多名大臣赶到乾华殿商议。听到此事,大臣们皆是义愤填膺。
“陛下!” 暂代兵部尚书的潘衍行,义愤填膺道“北荻、芜尊目下皆对我大齐虎视眈眈,箭已在弦。如今,边境大营战马急缺,朝廷允诺的军马补给已拖了数月。淮城、睢阳、泉州、棫州四城苑马寺病失情况严重,根本无法满足边境大营的战马需求。眼下正是需要补充战马的时刻,三族的纳马怎能说停就停!”
礼部侍郎付鑫站出来,道“潘大人说的极是。若是下令停了巴剌族的纳马,那吉瓦部、日曩部必会效仿。若是它们将这些战马纳给北荻,到时候北荻大举进犯,对我大齐可是灭顶之灾啊!”
”二位大人所言极是”吏部侍郎杨琨附和道“陛下,那使臣说是北荻骑兵掳走了吉瓦部首领,可若是吉瓦部首领已归顺了北荻,昨夜种种只是演戏给我们看呢?那些狡诈小族的话怎可当真?”
见周云琤不作答,付鑫继续道“按大齐与巴剌等族的盟约,各族纳马,大齐于各族驻地设卫所,护各族的安宁。如今,巴剌等族不履约却让我们的将士在前线拼命,天下哪有这样的道理”
下面吵吵闹闹,周云琤脑壳生疼。
“大人们说的极是”司马聿清出列,挑眉看向潘衍行等人,笑道“可马毕竟不是我们的,人家不给,我们能有什么办法。”
“要想拿到他们手里的马其实很简单。”潘衍行瞟了眼司马聿清,而后看向周云琤,道“陛下,巴剌族牧养马匹逾千,而他们族中能战者不过百余人。我们莫不如以巴剌族单方毁约为由立刻出兵讨之。这样一来,既可防止巴剌族与北荻骑兵合作,又可将我大齐的版图北扩,将那千余匹战马拿到手中。”
“此计不妥!”司马聿清道“若真像付侍郎说的那样巴剌族有意与北荻结盟,大齐出兵攻讨岂不会激怒北荻?若是北荻与芜尊同时对大齐发起攻击,大齐根本无力抵抗。”
“御史大人说的没错。”前不久因政绩考核欠佳被降职为吏科给事中的老臣严祁走上前,深揖,道”对曾经的盟友巴剌族用兵,大齐会因此背刺行为背上寡信负义的罪名。一旦失信于外,已归顺的吉瓦部、日曩部将倒戈,大齐再难获援。”
“只要大齐开了互市,解了北荻的燃眉之急,为了保持互市畅通,北荻骑兵不会贸然对大齐发起攻击。至于严大人的威词……”一直立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内阁首辅陶洪濂看向严祁,道“巴剌族背信在先,我方出兵只为自保。严大人怕这怕那,难不成是要等着虎狼磨刀霍霍?”
“没错,开互市对于大齐来说是有利无害的。” 付鑫附和道“如今朝廷禁止北荻人在大齐境内进行买卖,可为了换购粮食、茶叶、食盐、药材等生活必需品,北荻的商人和牧民还是会前往黑市通商。黑市中鱼龙混杂,难免其中不会混进奸邪之徒。可若是开了互市,所有的交易买卖都在明面上进行,奸邪之徒便不那么容易进入大齐。”
殿柱上的腾龙似乎也被这些老臣们的慷慨直言所鼓舞,他们张开锯牙钩爪,载着满庭的怨愤,向宝座上的人扑去。
“陛下,如今涿城人心不定,此刻开互市定会使大部分的民众脱离朝廷的掌控。”严祁跪叩于地,“此外,涿城中有大量的商人从事冶铁走私生意,这些物资是重要的军事资源。不开互市他们尚且有恃无恐,互市一旦打开,军事物资的走私活动就再也无法控制了!”
“陛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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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连下了两日的雨,天气骤降。墨殇身体不适,两日没出房间,恨不得黏在初颜身上的墨念音也没了踪影。客栈里都是墨氏的人,待着也不舒服,初颜索性日日泡在长意馆里喝茶听曲。
“乾华殿议事后,内阁首辅陶洪濂面见太后。太后听闻后大怒,命兵部及户部即刻做战前准备,皇上也下了旨。听说兵部已下达指令,要睢阳城从千户中征集一万新兵。”宿缃托着腮,嚼着甜杏干,“朝廷紧急调集了五千精兵,户部也已开始着手筹措胖袄、战甲、武器。为了筹措战马,大齐怕是要对巴剌族出兵了。”
宿缃抻了抻腿,背靠在椅背上“先皇登基不久,大齐多地遭遇旱灾,民变峰起,睢阳左司布政使、粮料判官趁机勾结溱阳国的奸细,引溱阳兵马入城。当时,巴剌族还未归顺大齐,先皇向其求助,巴剌族派出四千兵马相助,大齐成功收复睢阳城。三年前,祁南六城百姓不堪重负,发动暴乱,芜尊、梁沣联合出兵涂山堡。巴剌族闻之,又派兵支援。这样的革命情谊,朝廷竟然说丢就丢。”
“是啊。北荻南接涿城、睢阳,频扰涿城却从不敢突破涿城南下,就是因为巴剌族、吉瓦部、日曩部在霸山西南部形成了一堵看不到的墙。”初颜抿了口酒,喃喃道“这么简单的道理朝廷不明白吗?”
宿缃:“如今大齐战马急缺,朝廷这么做也是情理之中。”
初颜思忖片刻,搁了茶盏,问宿缃“兵部尚书的人选可选定了?”
“选定了。”宿缃指尖蘸了茶水,在桌上写上潘衍行三个字。
“潘衍行?”初颜顿了顿“驾部司书令史潘衍行?”
“没错。”宿缃用帕子擦着手,“为争尚书之位,原定的两位侍郎大人可是忙的不可开交,几乎把百官的门槛都踩破了。都以为尚书之位会从两位侍郎中选出,谁知太后娘娘金口一开,尚书之位落到了一个不起眼的书令史身上。”
初颜垂眸,思量片刻,道:“我记得潘衍行是制科选拔上来。”
“没错。要说这潘衍行就不得不提到赤阳军。”宿缃玩弄着手中的葡萄粒,“秦轸的赤阳军拥有大齐最多的兵源,大名鼎鼎的‘大齐五将’皆在赤阳军中。八年前,赤阳军的大败导致大齐兵源骤减,‘大齐五将’全部阵亡。当时大齐外患不断,为了选拔军事方面的人才,先皇特开安边科,潘衍行夺得榜首。时值冯文苳北上收复涿城,先皇便派潘衍行随军北上。涿城收复后,潘衍行便被安排在兵部。”
“你刚才说潘衍行出任兵部尚书是太后的意思。”初颜眸子微动“潘衍行是太后的人?”
“是。潘衍行极擅青词,太后一心向道,时常向潘衍行讨词。一来二往,潘衍行便得了太后的喜爱。”宿缃将手中的葡萄粒扔到一边,“哦,对了,潘衍行的女儿你知道是谁吗?”
初颜问:“是谁?”
宿缃在初颜耳边轻声道:“潘衍行的女儿是裕勤郡王周弘颐的半年前刚娶的正妻?。”
初颜一直以为裕勤郡王涉商是为了保住自己的郡王之位,并累积资本与其兄长们争抢其父亲爵位的继承权。如今看来,他笼络林宏,旨在插手淮城城政务,他与兵部尚书结亲,获得插手六部之事的资格,背后之人竟是太后。
台上红木梆子打的响亮,青衣的唱腔高亢昂扬,混在一团,热闹异常。
“初颜姑娘好兴致。”突然有声音从斜后方传来,初颜转头,禄尔贡杰正站在她身后。
初颜起身,揖礼,道“总兵大人。”
“闲来无事想来听听曲儿,没想到能遇到能遇到大名鼎鼎的初颜姑娘。”禄尔贡杰捋着胡须,“好巧。”
“是啊,好巧。”初颜看了眼台上摊手吟唱着的青衣,带笑道“这台上正唱着《隔山斗》呢。我一个人听曲儿也无趣,大人既也好这口,那便坐下来,我们做个伴?”初颜说着瞟了眼宿缃。宿缃会意,起身让出座位。
“既然姑娘邀请,我就恭敬不如从命了。”禄尔贡杰说着坐在初颜旁边的位置上。
长意馆今日除了他们三人以外再无其他客人。没客人,台上伶人们的积极性却不减反增,不仅唱的比寻常卖力了些,那锣鼓敲得简直能让耳朵震聋。
“人人都以为我们这些夷人是不习音律、没有雅怀的粗人。” 禄尔贡杰倒着热酒,“其实我们这些夷人并非你们想象的那样。”
初颜笑道:“听闻贵部有位名唤竹月的先生,那位先生被称作是师旷再世,他用篌琴弹奏的曲子不仅引得凤鸟缠鸣,还能使枯草新生。听闻其名却不得相见,乃是我之大憾。”
“佳音确在。”禄尔贡杰长叹着气,摇着头“只是那佳音怕是要毁在战火里了。”
“先生来找我之意我明了。”初颜笑道,“只是天意难违,人力是改变不了的。”
“姑娘是赤阳将军秦轸的义女。”禄尔贡杰抿了口热酒,寒意终于消散了些,“姑娘若是想替父亲洗冤。便用的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