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公子有所不知。曹武徳到任伊始便张贴告示,以大齐建国以来最高税额向百姓征收了三年的税款。与此同时,除了普通税款的征收,曹武徳还征收所谓的‘劳军税’以犒赏朝廷新派来的守军。前三年的税款加起来已是一笔大数额,再加上巨额的‘劳军税’,百姓民不聊生。与此同时,朝廷新派来的守将以扩建校场为由大肆侵吞百姓的田产,不到半年,百姓们手中大半的田产不是被买卖就是被侵占。然而,这些流失地产的税基依旧是那些百姓。”林宏笑了。他的笑容缠着浓浓的愁色。他的双手紧抓着手中的茶盏,刚刚还冒着热气的茶汤似乎结了一层厚厚的冰,“祁南六城的百姓几乎没有正常人,大多都是残疾之人,大家可知为何?”
众人沉默着,都没说话。
“按照大齐律令,鳏寡、残疾无需缴纳税银。”林宏无比愉悦的笑了笑,苦涩道“百姓们宁可自己砍断手脚、自残身体也不想被苛捐杂税困死其中。”
劲风催着薄雪凝成冰,飞砸在木窗上,屋子里的热气慢慢冰封。司马聿清拿下抵在额角的手,坐直。他看向林宏,道“刚才初颜姑娘说关于姜毅的死,林大人可以给我答案。“
“曹武徳的丈人田徵是涂山堡有名的大地主,他花钱买下了数万亩百姓的田地。那些没了田的百姓只好听凭田徵的奴役,成了他的私奴。”林宏一脸轻松“朝廷每年都要下派地方巡按御史去各地丈量土地、监督各地的田税征收是否公平。然而,那些巡按御史并不实地考察民情,只通过各地布政使司呈上的‘民情投书’来了解各地土地面积及大体的田税收缴情况。他们虽隶属都察院,却多为又内阁的耳目。总的来说,官官相护,百姓们根本没有活路。”
“田徵骄奢残暴,对私奴打骂虐杀。私奴们没有活路,只能围了布政使府,并筹措银两,派代表入都请愿,希望先皇能为民做主。” 林宏道“当时,为平民愤,曹武徳将田徵收押。可当天夜里,曹武徳便派人放火烧了那些私奴暂住的屋舍。纵火那日劲风太大,火势瞬间蔓延十里,几乎是眨眼间,城北的所有村落全部被大火淹没,包括田徵的家。”
“田徵在牢中侥幸捡了一条命,可他的家人全部被大火烧死了。田徵暴怒,坑杀所有私奴,并联系到了姜毅,劫下了那些马上就要入都请愿的百姓,并将他们全部残杀。”
“夕彤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初颜道“夕彤知道南柯楼是大齐最大的声色场所,是大齐的高官经常光顾的地方。于是她北上淮城,想找到能为她的家人,为那些冤死在大火中的人做主。可官官相护,她的请求全部石沉大海,没人能给她一个说法。”
乱世中,于无势无力的人来说,从来就没什么绝处逢生,于他们而言,人间与炼狱从无二致。若想在这炼狱中活下去,除了砸碎自己,以卵击石,没有第二条路可以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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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宏走出八仙楼时,初颜正候在门口。他冲着初颜点了点头,就要走,却被初颜唤住。
“林大人这是做了什么亏心事,怎么一见我就跑?”
“姑娘不是在等墨宗主吗?”林宏侧首看了眼正在下楼梯的墨殇,略显尴尬的笑道“我这不是怕墨宗主看到你我单独在一起,吃醋吗?”
楼内,墨殇瞥见初颜走向林宏。他脚步顿了顿,并未往前走,而是转头叫住司马聿清与柴元庆,与二人停在楼梯口,闲聊。
初颜在林宏面前站定,笑道:“我和林大人清清白白,怕什么。”
“我对你自是清清白白。”林宏掸掉飘落在衣袖上枯叶,面带难色道“只是,这几日姑娘一直派人跟着我,还派人日日守在我府外,搞得我也糊涂了。”
“姜毅没了,林大人功不可没。”初颜从容道“我这不是怕有人借机报复嘛!”
林宏笑道“姑娘这说的什么话,姜毅可是夕彤搞死的。”
初颜道:“姜毅的人确实是夕彤弄死的,可姜毅下面的势力可是被你搞垮的。”
“姑娘说的我怎么听不懂?”林宏挠着头,一脸疑惑道“姜毅倒卖赈济粮、战马之事不是我捅出去的,我可是什么都没做呢!”
初颜问:“听说您夫人是涂山堡人?”
林宏笑着点了点头。
初颜道:“我派人查过,您夫人的老家就在汜口谷。”
林宏一脸轻松,道:“那又怎么样?”
“林大人想让我说清楚吗?”初颜笑道“十年前和您夫人一同进府的还有一个孩子,那个孩子就是现在的武毅廷。”
林宏笑了笑,道“我只是推了那孩子一把。”
“我今日叫住你并非想要过问你做过什么。”初颜脸上的笑意渐敛“我只想为张岱渊一家向你讨个公道。”
一阵疾风刮过,树枝上立着的几只寒鸦哑声飞走。
“讨什么?”林宏眉头微蹙。
“你先是算计张岱渊,派人通知他调换考位,并派人以倩代之罪将其逮捕,以此断了柳宗庆儿子的入仕之路。而后,你又派人将张岱渊的埋骨之地告诉柳宗庆,引他去泄愤,你再将柳宗庆的事情散播出去,让他成百姓口诛笔伐的对象。这样一来朝廷便不会让柳宗庆沾手赈济棉的生意,而让你的高氏布行接下赈济棉的生意。”初颜盯着林宏愈发黯淡的眸子,道“我说的可对?”
“姑娘还真是聪慧过人啊!”林宏摇着头“柳宗庆就是个彻头彻尾的混蛋,姑娘不也是这么想吗?要不姑娘怎会让夕彤杀了他。”
“你让高轶大张旗鼓的贿赂冯文苳和姜毅,无非两个目的。第一个目的,捅破二人插手赈济棉,收取贿赂一事。第二个目的,若是高轶寻得了二人的帮助,高氏布行谋取赈济棉的胜算会增加。若是没寻得二人的帮助,高氏布行也算是彻底断了与提刑按察司的关联。”
没有污脏被发现后的惭愧,林宏只是笑了笑,道“我这是牺牲张家,去救更多人。”
初颜一怔,问“更多人?”
“大牢里面关着一群意图抢夺官马的平民,不日他们将会被问斩。”林宏转头看向已走至门口的司马聿清和墨殇“天色还早,诸位可愿陪我去大牢走一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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潍弨连同参议文继平赶到大牢门口时,墨殇、初颜、林宏、司马聿清与柴元庆已候在那里。
潍弨揖礼,问:“大人深夜唤我等至此所为何事”
司马聿清问:“听说前些日子有一群意图抢夺官马的平民被你们抓了?”
“确有此事。”文继平走上前,颤颤巍巍的从袖中掏出一张供状,“月余前,村民打死了两名牧马人员,意图抢夺官马,被当场抓获。那些人对他们的罪行供认不讳,三日后,将被问斩。”
司马聿清道:“带我们去见见这些村民。”
潍弨看向两侧守卫,守卫会意,打开牢门,带众人来到关押‘夺马’暴徒的牢门前。
角落处瑟缩着挤着六名‘夺马’暴徒,他们戴着镣铐,身上看上去没什么伤。那些人不似暴徒,骨瘦如柴,那体格怕是连马都上不去。
“喂,你们几个。”守卫敲了敲牢门“大人有话要问!”
那六名‘夺马’暴徒登时瞪大双眼,圆睁的眸子在那张消瘦无比的脸上显得格外可怖骇人。他们摸爬着爬到牢门口,伸手就拉住牢门口的潍弨和司马聿清。
“大人,救命!”六人异口同声“大人,救命啊!”
“这供状是你们本人签的吗?”司马聿清展开供状,放到那些人面前。
“是我签的。”不知是不是吓的,那些人身子颤栗着,嘴唇也打着颤“我认罪,我认罪。”
“抢夺官马战马又害了人命。”司马聿清蹙着眉“你们既认罪,又喊什么救命!”
“不用管我们,不用管我们。”那些人拽着司马聿清,求道“大人,求求您,救救我们的家人吧!”
城东束宁村,村门被风吹得像是抽了风,张牙舞爪着开开合合。马车还未停稳,那六名‘夺马’暴徒已爬出马车,滚到地上,他们像是被追杀的羊犊。他们疯了似得往前跑,其中一人在一间院舍前停了下来。
“娘,开门!”那名暴徒敲着院门,嘶声高喊。然而,夜,睡的太沉。
“走开。”墨殇将人轻推开,掌心在门上轻叩。刹那间,院门碎成齑粉。
“娘,我回来了!”暴徒疯了似得往屋里跑。
墨殇跟着那名暴徒后面走进屋。屋内的地上,放着五六个木盆,水滴正从房顶缺口处一滴滴往下滴落,落到下面的木盆中。床上,躺着一名年过古稀的老妪。那老媪全身极其瘦削,嘴唇干裂发白。
“娘,你怎么不等等我,娘!”暴徒抱着抱着老媪,撕心裂肺的哭着。
墨殇走上前,指尖在老媪的脉上轻探。
“怎么样?”初颜走上前。
墨殇看向初颜,摇了摇头。
羊犊哭得死去活来,喊得撕心裂肺,却唤不来任何怜悯。
柴元庆、司马聿清进屋,转头瞥见眼前的光景,猜到了结局。
初颜转头,问:“那些人呢?”
“家里的人也都死了。”潍弨长叹着气,走进屋“他们的家人里还有刚出生不久的娃儿。”
不知是不是承受不住亲人离散的结局,暴徒身体突然开始痉挛,转眼间整个人重心一沉就要摔到地上。
墨殇眼疾手快将他扶住,并将他平放在床上。
初颜问:“他怎么了?”
墨殇为那暴徒把了脉,道“受了风寒,又受了刺激,一时上不来气,晕过去了。”墨殇撩起盖在老媪身上的厚棉被,就要给那男人盖上。可突然间,他察觉到了异样,掀棉被的手愣在那。
初颜不解:“怎么了?”
墨殇看向初颜:“你拎拎这被子。”
初颜双手拎起被子,大惊。这被子极轻,几乎没有任何重量。怎么会这样?这被子看上去明明很厚啊!
“姑娘把被子剪开看看。”林宏已站在初颜旁边,手中拿着一把铁剪。
初颜接过剪刀剪了一个小口,刀口还未收合,里面的东西便掉了出来。那是已经发黑的麦秆。初颜觉得自己被钉在原地。
赈济棉以次充好并不是什么秘密,可用毫无保暖功效的麦秆代替棉絮这是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
初颜看向林宏,“这就是你牺牲张家两条人命,夺柳宗庆赈济棉生意的原因?”
“这只是一小部分原因。”林宏转头看向司马聿清,“我真正想让大人看的更加精彩。”
乌鸦立于枯树干上,吱呀乱叫个不停,然而,却叫不醒任何人。
“张伯,开门!”林宏叩着院门。
初颜看着漆黑的小院,心已经提到嗓子眼。
“谁啊!”
还好,是活人。初颜终于长舒一口气。
“张伯。我是林宏。”
屋门打开,一个老翁蹒跚着走出房间。
“来了。”老伯拿着一个碗,扶膝走出房间。
“我们就是想来看看。”林宏问“小涛可醒了?”
“吃了你给的药,好多了。”老伯打开门闩,瞟了眼众人,没说什么,转身就要往屋里走。
司马聿清看了眼碗中的东西,那里面是白水泡的麦种。他走上前,问:“老伯,你这碗里的是?”
“给孩子弄点吃的。”
“吃的?”司马聿清一惊“这麦种能吃吗?”
“实在没东西可吃了,只能拿这个充饥了。”老人拉开房门,走了进去。炕上躺着一个五六岁大的孩子,孩子身上盖着一件看上去很厚实的被子,被子上有一件棉袍。
老人坐在床边,推了推小孩,道“小涛,醒醒,吃点东西再睡。”
小孩睁开了眼睛,纯净的眸子里噙着浊夜中唯一的光亮。
小孩指了指众人,问:“谁?”
“爷爷的朋友。”老伯道。
墨殇看了眼病床上的孩子,走上前,问老人“在下略通医术,可为孩子搭脉。”
“不必。”老人还未说,林宏拦住了他“孩子醒了,吃几服药就好了。”
“是在下唐突了。”墨殇道“那我们不打扰您了,我们先到外面等着。”
村子的乌鸦全部聚集在院门上,幽绿的眼珠子监视着着院中人。
“你刚才为何要为那孩子诊脉。”初颜走到墨殇旁边,在他耳边轻声问“可是那孩子有问题?”
墨殇道:“那孩子身上没有生人的气息。”
“你的意思是…….”初颜看了看周围,确定没人注意,轻声问“那孩子是妖鬼?”
“不能算妖鬼。”墨殇道“你可曾听说过逆魂术?”
“逆魂术?”初颜摇了摇头。
墨殇解释道:“逆魂术可将濒死之人的残魂残魄抽离体内,与其他人完好的魂魄进行结合后重新将其推进濒死之人的体内,让濒死之人可以暂时存活。”
初颜将墨殇的话消化了一遍:“你的意思是说这个孩子在死前被人救下,之后以活人的形态活了下来?”
“可以这么说。”墨殇凝视窗上一高一低的影子,“那孩子身上没有生人之气,应该是刚被施术不久。”
“林大人。”身后,司马聿清叫住林宏“这回可以说了吧。你把我们引到此处,想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