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万方下乡行医回来,赚了点钱,和妻子把诊所的账盘一盘,惆怅不已,等谢雪萤去北京读书,那要花费多少钱就不可计算了。
姥姥治肾结石的钱拿出来借给两夫妻了,这钱得还,她老人家的病也得治啊。
两口子互看一眼,惆怅不已。
但是,话说回来,牙科诊所还是有欠账没收回来的,主要来源于姥姥所在的那个屯子的乡里乡亲,虽然说开春家家没钱,但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怎么也要走一圈,万一谁有呢。
而且,姥姥也特别想念两个孩子,过年杀猪特意留了里脊和排骨,灌了红肠和风干肠,就准备给俩孩子吃呢。
算算时间快开学了,但北京那边还没消息,是不是这事办不成了?
“咱家派一个大人去北京陪读,孩子的前程当然是好,可是全家人就拆开了。”
“可是,答应过人家的,而且这个机会确实难得。”
“答应是答应,但是客观条件限制,办不成,也不能怪我们呢。”
胡玉凤来了土匪狠劲,让陈万方带着两个孩子去乡下,把女儿留在那儿藏起来,南京那边的两口子未必能来找,且也不知道地址,哈尔滨这么大,他能如何?
次日,陈万方带着两个孩子乘坐早班客车去乡下,来到一个名为“满仓”的小村庄。
老舅胡玉春和老舅妈于继红早早等在客车停车点,见到两个孩子爱得不行,一人抱一个回家。
中午饭杀猪菜,谢雪萤碗里堆满了肉,另一手举着个笨鸡腿,吃到晕肉,眼神呆滞。陈梦古则打游击战,吃两口就去外面跟草地笨玩,被抓回来再吃两口,又去羊圈里看新生的小羊羔。
草地笨叫笨笨,已经六岁了,而陈梦古与它同年生的,小名叫聪聪。
聪聪笨笨,正好是一对,陈梦古最不喜欢人家这么说,可是谢雪萤却掌握了软肋,你不听我的话,我就满屯子喊你的狗名。
舅妈揽住陈梦古硬往嘴里喂饭,怕他跑出去吃了风,故意东拉西扯聊天。
“将来长大了想要干什么呀?学你爸妈,也当牙医吗?”
陈梦古最近一次的未来畅想就是当警察,大声说出来。
舅妈连拍巴掌,好好好,再吃一口。
谢雪萤听到了,哼一声转回去,一下午没跟陈梦古说话,窝在姥姥怀里,在炕头看电视。
“姥姥,我亲妈姓谢,我亲爸姓白。”
姥姥一只眼睛看着电视剧《渴望》,另一只眼睛看着炉箅子上烘着的土豆,抱着大孙女拍拍。
“哦哦哦,睡吧睡吧。”
谢雪萤坐起来。
“我跟你说认真的呢。”
“那咋地?”姥姥莫名其妙,烟袋锅子在炕沿磕磕:“你姓赵钱孙李又咋样?落在我家,你就是我大孙女。土豆烤熟了,你吃不吃?”
谢雪萤深深呼吸,满鼻子焦香的好闻气味。
她抱紧姥姥,在老太太的偏襟大褂上蹭掉眼泪。
“要吃。”
烤土豆好吃,面糊糊的香香的,但是胃不好的人吃多了会反酸水,所以吃的时候要搭配一种咸菜,方言叫做不留客,切成细丝,拌着辣椒油,咸辣开胃。
姥姥说起不留客的来历:“古时候啊,有一个人去亲戚家串门,亲戚家也穷,养不起,赶上下雨天,就在墙上写:天要下雨不留客。但是做客的人不想走,改了标点符号,改成:天要下雨不,留客。意思是说啥呢,说咸菜不是待客的菜。咱们村以前有个小媳妇儿,结婚第一年家里杀猪,整一桌烀肉、血肠啥的,她觉得腻,切了一盘芥菜疙瘩放桌上,村里人一直到现在还讲究她不会办事。”
谢雪萤细细品味这番话,越品越觉得有滋味,抱着姥姥不撒手。
舅妈在厨房喊了一声。
“谁讲究我?就你天天讲究我。你这老太太,都多少年的事儿了?”
舅舅家有几个白塑料桶,原本是装猪饲料的,比最小号的水缸还小一点。舅妈用水桶盛了凉水,放在外面冻着,冻到形成一层冰壳,用烧红的炉钩子烫出洞,倒掉里面的水,脱模出来,就是一个圆柱体的空心冰柱,放在院子雪地上,外面贴福字,里面点上红蜡烛,是简易冰灯。
还有另外一种冰灯形式,是用黄桃罐头的玻璃瓶子拴上绳套,拿一根小棍挑着,里面放半截蜡烛头,拿着玩,也晶莹剔透的。
屯子里的小孩过冬就扎堆一起玩,吃完晚饭就挨家挨户地叫,你叫我,我叫你,所有人凑到一起,到附近的野泡子去玩,玩冰爬犁,滑雪坡,藏猫猫。
谢雪萤有的那么一点点矜持被小朋友们的热情融化了,跟着一起玩。陈梦古更不用说了,抓都抓不住。
疯着跑着玩了好几天,陈梦古也没发烧,也没咳嗽。
姥姥有话说了。
“啥肺炎啊?就是在城里憋屈着上火了,找小伙伴玩几天,全都好了。”
晚上睡大炕,谢雪萤和姥姥一被窝。
东北的睡觉规则,每个人有一套自己专属的褥子、枕头、枕巾、棉被,自己睡自己的,自己有自己的位置,一家老小从炕头到炕稍排好。
两个孩子跟姥姥睡东屋,姥姥年纪大了怕冷,睡炕头,旁边是陈梦古。
谢雪萤在姥姥被窝里躺着,暖暖和和的,昏昏欲睡。
陈梦古不乐意,说你是不是喜欢给我讲睡前故事嘛,现在不讲啦?
谢雪萤从被窝里冒出头,嘴巴扁成鲶鱼。
“你找你二姐三姐四五六七姐,让她们给你讲去。”
屯子里亲戚复杂,陈梦古一堆姐姐,人人都喜欢他,他飘飘然,飘飘然了好几天,自家亲姐姐不要自己了,那怎么行?
他固涌着钻进姥姥的被窝,说啥也要跟姐姐睡一起。
姥姥给他俩挤得往热炕头去,灶火烧得足,后背挨着火墙,烫得火烧火燎的。
“这对小冤家。”姥姥笑骂,搂过来,两条被子搭在一起,睡觉。
屯子里毕竟不比城市里方便,晚上要上厕所,要么就在外屋地的潲水桶里,要么就得走出屋子,穿过菜园子,去茅楼。
茅楼是一个很简易的木头搭建的小房子,有屋顶,有四面木头墙,底下一个大坑,讲究的人家会有门,中间是木板,露出一条缝隙。人走进去,踩着木板蹲下来上厕所。
这套操作没做过的人挺挑战的,放在白天,倒也还行。但问题是,这屯子太僻静了,到晚上一点声音都没有,纯靠星光照亮雪地。万籁俱寂,就让人忍不住想起很多稀奇古怪的故事,比如老吊爷、马猴子、僵尸道长之类的。
脚踩在雪上,“咯吱”一下都能让人后背发毛,忍不住往后看,但越看越害怕,越害怕就越像有个东西在身后跟着似的,越走越快,最后跑起来。
别说小孩了,就是大人,晚上想出去上厕所都得做半天心理建设,往往憋得不行了才去。要是没人陪,单独一个人,往往园子里找个地方解决一下算了。
谢雪萤本来就没睡过土炕,这几天固然是暖和舒服,但难免有点上火,让她在外屋地解决她是坚决不肯的,一定要出去。蹲在茅楼里,一蹲就是好久。
陈梦古裹着姥爷的军大衣站在雪地里,困得直歪斜。
“你好了吗?”
“没好没好。”谢雪萤难为情,不想让他听见:“你走远点儿。”
陈梦古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那我走走走,走去炕头了啊。”
谢雪萤顿时慌了。
“不行不行,你不能走那么远。”
陈梦古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哈欠:“那我走去外屋地。”
“你站在原地!不许动!”
好不容易上完一个大号回来,姐弟俩冻得像冰棍似的。
姥姥沏了一杯蜂蜜水给谢雪萤喝。
陈梦古哧哧地笑,被姐姐敲了头。
“你闭嘴。”
“我啥也没说呀。”
谢雪萤恼羞成怒。
“你说了,你眼睛说了!”
陈梦古钻进自己被窝里,热乎乎得魂都飞了,捂住眼睛,大喊:“我姐上茅楼……”
话没说出来,被谢雪萤一个飞扑按在原地。
后半夜,姥姥的呼噜声震得俩小孩大眼瞪小眼。
陈梦古回到自己的被窝,展开一边被角,招呼姐姐,来呀来呀。
谢雪萤离姥姥最近,被呼噜声吵得生无可恋,没怎么别扭就奔赴另一个被窝。
清晨,扣了塑料薄膜的窗户结满窗花,狸花猫半夜从猫洞子钻进来,带着满身的寒气跳上炕,先挤姥姥的被窝,没挤进去,又挤俩小孩的被窝。
老猫舔舔这个又舔舔那个,呼噜呼噜的舔舔自己,固涌到被子脚下,缩成一团睡着了。
舅舅家外面是一片庄稼地,有个小土坡,不高,但前几天风大,把积雪刮成很高的一堆,高过园子的篱笆。全屯子的小孩子们天天在这里玩滑滑梯,随着天气渐暖,积雪开始发粘,棉衣往往被弄湿,再加上快开学了,就没什么人来了。
有一天傍晚,还没到开饭时候,谢雪萤和陈梦古一人拉着一个雪爬犁从高坡往下冲。
陈梦古身体轻,冲出很远。
谢雪萤掌握不好平衡,歪出雪道,直直地砸进一个雪坑里。
这个坑居然很深,她站起来,只露出一个脑袋。
陈梦古趴在边上使横。
“看你往哪儿跑。”
谢雪萤感觉自己脚下的触感很奇怪,蹲下来,扒开积雪,看见一块大石头,上面有崎岖蜿蜒的刻画,像字迹。
她咬开棉手套,右手扒拉石块上的积雪,无意之中摸到一个金属的小圆片,周遭结满冰晶,中间有个孔。
远远地,有大人喊吃饭的声音。
“你上不上来?你不上来,我走啦。”
谢雪萤根本没听到他的话,专注在自己手里的金属物件上。
陈梦古做最后的挣扎。
“那就是个破啤酒瓶盖,扔了吧,有啥好看的?”
“啤酒瓶盖是个整体,怎么会中间有洞呢?”
“拿钉子在中间砸一下,不就有了?”
谢雪萤不信,不信的后果是,她不走,宁可站在雪窝子里冻得双手通红,也要研究明白这到底是什么物件。
陈梦古喊她,喊不动,自己回去搬救兵。
陈万方来喊。
谢雪萤举着金属圆片给他看。
“这是啤酒瓶盖吗?”
啤酒瓶盖四周有锯齿,就算被砸扁了,也不会是这个样子。
陈万方一时答不上来,也蹲在边上研究,没过多久舅舅胡玉春来了。
陈万方把金属片给小舅子看。
“这像不像铜钱?”
胡玉春拿在手里掂掂:“像马笼头的铜扣。”
“不不不,肯定是铜钱。”
胡玉春哭笑不得。
“姐夫,你别是我大外甥女的亲爹吧?你俩咋都这么犟啊?”
姥姥在饭桌上纳闷起来,怎么一个去叫不回来,两个也搭在那儿?
舅妈于继红就说两个老爷们磨叽,那么小的女孩,单手就拎起来了,有什么稀奇古怪的,回屋再研究不行吗?
到了地方,于继红用掌心捂化了金属片的冰霜,指尖搓掉一些表面锈痕,细细摩挲,靠摸麻将牌的手法摸出细微的凹凸纹路。
“康、宝……康熙通宝!”
这原来真的是一枚铜钱!
终于破案,谢雪萤满意地回屋,冻得脚都没知觉了。
铜钱被清理干净,大家伙传着看,但是,这并没有什么可稀奇的,谁家没几个呢?就是康熙通宝比较少见。
这个村庄名叫“满仓”,传说是以前一个土匪恶霸的粮仓。地里经常能发现陶瓷片、砖瓦块和铜钱、铁钉、马掌什么的。
姥姥的针线包上就拴着一个大钱,摩擦得锃光瓦亮。
胡玉春抱胸琢磨。
“去年秋天我想挖个菜窖,自以为找了个好地方,没想到挖一米深就挖到了石头,也就放弃了,换了个地方。”
“石头上有字。”谢雪萤说:“但我不认识。”
陈万方点头:“我也看见了。”
这时候反正闲来无事,陈万方就和小舅子跳下浅坑,轮流挖掘,清理出来几块石板,不止有字还有花纹,但是没什么特殊含义,是影壁的一部分,在冻土里又发现两枚铜钱。而在石板下方有个洞口,居然发现了一个陶罐子,牛皮封口,里边包了好几层油纸,表面是一把银簪子,底下满是袁大头!
银簪子有柳叶形状的,有双莲蓬的,也有满族妇女的扁方,刻着兰花。
陈万方立刻拉着胡玉春,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胡玉春懂得,郑重点头。
这件事情秘而不宣,首饰被留给陈万方,小舅抱着一罐袁大头去了广州,很快寄了两千块钱回来。
眼瞅着就开学了,陈万方没听媳妇儿的,带着两个孩子回了城,说起这事,有点不高兴。
小舅子结婚的时候,他两口子给拿了两千块钱,当时说是借的,这么多年也一直没还。这次这两千就当抵账了。
“那么大一罐子袁大头,肯定换了很多钱,要是不值几个子儿,他早就回来了。”
胡玉凤摆摆手,无所谓。
“反正也是白来的,他家地头上的,能分给咱们就该高兴。”
“什么他家的?你俩一家的,也有你的份儿啊。”陈万方嘀咕一句。
他拿着银簪子去街上找首饰铺融化了打银镯子,两个孩子一人一只,勉强弥补了一点心理平衡。
但这句话说得对,毕竟是白来的钱嘛。
陈万方把谢雪萤举起来再次放在桌面上,拿三根棉签拜拜。
也许,活人是经不起拜的,牙科诊所的电话再次响起,来自区号010。
“是陈大哥吗?哎哟电话总算打通了,我是民警小姜儿。好消息好消息,事儿办妥了啊,带着小谢尽快来吧您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