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家是个下跃复式,爸妈和姥姥的房间在楼下,楼上有两个客房一个书房,中间是挑空客厅,外面小院子大概有个五十平米,整体硬化处理过,周边搭了好多花盆架子,然而没有花。一堆空花盆长着杂草,只有一棵万年青还在顽强存活。
陈梦古特地从花园门进去,想直接上楼,然而陈万方已经在客厅坐着了,显然是在等他。
群里何苗发了一张自拍照,满脑袋裹着烫发夹子,胡玉凤扶着她的肩膀比剪刀手。
“爸。”他喊了一声,点点头,就算打过招呼了。
陈万方关了电视,拿遥控器点点侧边的单人沙发。
“过来,我有事问你。”
陈梦古头皮发麻,脚步异常沉重,身体像灌了铅似的,蔫头耷脑走过去坐下。
“你姐都有对象了,你也该考虑考虑。你跟何苗应该不太可能,有没有其他的选择?”
陈梦古低头看着沙发上的一处抓痕,四处看看,从厨房拉门的倒影上看到波斯猫长长的毛绒绒的尾巴。
“苗苗姐哪里配不上我?”
陈万方很不满他心不在焉的态度。
“什么叫她配不上你?你配不上人家才是真的。人家辛辛苦苦读到博士,就为了嫁给一个乡下小民警,养猪、种菜、赶乡村大集?她愿意,她家里人也不能由着她胡来。”
扭着肥肥的屁股,尾巴一荡,从拉门边上晃出来,迈着四方步走向陈梦古。
陈梦古垂下手,很快就有热乎乎的脑壳蹭进手心里。
“说白了,就是要女儿嫁个有钱有势的呗。我没钱,我家有钱啊。”
跳上茶几,想要喝茶杯里的水。
陈万方往前推了推杯子,揪下胡须上粘的冻干碎末,有意识地压了压火气。
“这是我的家,钱是我的,房是我的。你讨老婆,想花我的钱,还想不经过我同意,你觉得这事可能吗?”
“现在不是你不同意,是你觉得对方家长有可能不同意,那万一人家愿意呢。”陈梦古伸手摸摸纯白的背毛,被陈万方打开手。
“刚洗完澡,让你摸脏了。”
喝够了水,陈万方扯纸巾给它擦嘴角和胸毛,抬眼看看陈梦古,把纸巾团成一团丢掉。
“人总得考虑实际。既然能力有限,只能在本乡本土发展,那你就找个本乡本土的老婆,踏踏实实的过日子。做测试,她们哪里没去过?大漠、高原、海边、雪山,哪里都去过,回乡只是因为这里疫情不那么严重,再加上办公成本低,只是短暂停留,之后还是要走的。别学那乡野闲汉,来个漂亮的支教老师,迫不及待半夜敲人家门,癞蛤蟆想吃天鹅肉。”
可能心里埋了一根鱼刺,时不时就会动一动,刺破哪里。
陈梦古如同被针刺戳破了的皮球,不仅没有反驳的能力,也没有反驳的意愿,行尸走肉似的站起来。
“我先上楼了。”
“你姐不舒服,别去打扰她。”
陈梦古忍住一阵鼻酸,转身。
他没有上楼,顺着花园走出去,到地面停车位自己的车里。
眼泪穿过方向盘,嘀嗒嘀嗒落在脚垫上,和泥土、细沙融为一体。
何苗再回来,整个人洋气了八个度,卷发的每一个弧度都恰到好处,由原来的纯黑微黄染成了红茶棕,衬得皮肤细腻,五官都精致了。
晚饭桌上,她积极分享。出去走到哪里,店员看见她有家长领着,都会叫她:小孩儿。
“孩儿,试试这个。”
“孩儿,看这个颜色喜欢吗?”
谢雪萤睡了一觉,精神没怎么恢复,还是很困很累,把自己的饭分给陈梦古一半。
“你看,我之前说东北疼孩子不是骗你吧?如果是姥姥领着妈妈出去,妈妈也会被叫做小孩儿的。”
“哪有那么夸张?二十多岁的小店员叫我小孩儿,多少有点不礼貌。”胡玉凤笑起来。
“那就叫小姐姐。”
陈梦古捧着饭碗往嘴里扒饭。
陈万方“啧”地一声。
“你出去吃,蹲门槛上吃,赶紧吃完赶紧走,别耽误你收破烂。”
陈梦古不得不坐正了身子,把碗放下,一手扶着碗,一手拿筷子夹饭菜吃。
何苗一下闭上嘴,不敢说了。
谢雪萤给陈梦古盛一碗汤。
“出任务的时候没有桌子,他们就捧着个饭盒到处找地方,车机器盖,楼梯扶手,矿泉水箱子,凑合着吃一口。边上人来人往的,还刮着风,盒饭掀开,立马就落一层灰,没吃两口就凉透了。实在没有地方,他们就站着吃。那种一次性饭盒又软又扁,汤汤水水撒一身。”
她叹息一声。
“那时候在北京执行任务真是苦啊,我都不敢去看他。”
饭桌一时沉默。
胡玉凤拍拍儿子的后背,眼圈红了。
陈万方鼻子里哼出一声。
“这不是在家了嘛,有桌子嘛。吃饭的时候就有个吃饭的样子,让别人看了笑话。”
何苗捧着碗如坐针毡,这是在点我呢?满桌子都是一家人,“别人”说得就是我呗。
“叔叔,其实捧着碗吃饭也不算没规矩,南方人的传统就是饭碗够着嘴的。”
陈万方瞟他一眼,笑着道:“哦,原来是南方代表,来干啥来了?北伐啊?”
何苗把手里的碗放在桌面上,小心地夹饭,都不敢让筷子在碗边碰出声音。
“吃菜吃菜,这可好吃了。”
胡玉凤给两个女孩夹菜,趁机给陈万方使个眼色。
陈梦古突然一声咳嗽,转头就往洗手间跑,扶着洗手盆咳得惊天动地。
陈万方气得把筷子摔在桌上。
“仰头吃饭气道打开,能有不呛的?”
何苗完全傻眼。
胡玉凤和谢雪萤一边一个拍陈梦古的后背,胡玉凤掰着他的脸往后仰,让他往天上咳嗽,只见从肺管深处的一阵痉挛,半粒洁白的米饭粒被喷上天。
剧烈的咳嗽这才缓解些,但仍然有异物感。
谢雪萤洗了手,借着湿手给他擦脸。
“再吃点饭吧。”
“不吃了。”陈梦古扶着门框摇摇晃晃走出卫生间,慢腾腾地上楼,开门,把自己砸在床上。
陈万方越看越生气。
“你看我说……”
胡玉凤一下瞪住他:“闭嘴吧!”
之后她走到桌边,放下挽起的袖子,招呼何苗。
“吃啊吃啊,咱们接着吃。”
谢雪萤从厨房倒了一杯温水,插上吸管,端上楼。
楼梯上去直对着书房,右转走到头是陈梦古的房间,门开着,灯没开,空调开得极低。
其实才六月,白天虽然晒,晚上太阳下山出去得穿长袖。
谢雪萤把空调出风口调了个方向,打开台灯,看见陈梦古蜷成一团,睫毛湿湿的,眼泪在高挺的鼻梁处积累成一个小水洼。
她皱了皱眉,没有去动他,看见桌上有几本书,拉开椅子坐下来,拿了一本《公安民警执法办案常用手册》翻看。
黑胡桃木的家具,深灰的地板,吊顶灯带照得房间昏暗一片,唯一的亮色就是穿着一身西瓜粉衬衫裙的谢雪萤。
陈梦古翻了个身,蹭到桌边,单手撑着桌面,下巴搭在手背上,歪着头,静静地看着谢雪萤灯光下沉静美好的面容。
他心里空空的,无论是神圣的还是龌龊的都没有想,只是享受此时此刻的状态。这样安安静静陪伴的时刻,能多一分钟也是好的。
但他也明白,这样的行为极度不妥,如果被老爹看见,又不知要想出什么幺蛾子拆散我俩。
若说姐弟亲情,是拆不散的,若说其他……本来无一物,何处惹尘埃?
门外,胡玉凤借着门缝的空隙探了探头,看见俩孩子还像小时候一样,一个端坐读书,另一个乖乖陪着。
两个孩子没什么矛盾,感情还是那样好,她就放心了。至于老头子是抽什么邪风非得要闹,谁管他?
吃完饭,何苗说什么也要出去住酒店,坚决不能在家住。
谢雪萤和陈梦古去送她,陈万方在后边喊了一句。
“小雪,给你熬着药呢,早点回来喝。”
“知道了知道了。”
陈梦古拎着何苗的行李箱头也不回地走,生怕被叫住。
幸好,走出花园也没有喊声。
他抱起行李箱,拔腿就跑。
后边何苗拉着谢雪莹的手晃呀晃的。
“不行不行,你别晃我,我想吐。”
谢雪萤那天进山累大发了,再加上她本来也不怎么能喝白酒,喝一回要缓好几天。
何苗挽着她的手臂慢慢走。
“我跟你说,我觉得叔叔不太对劲。”
从前陈万方就爱说教,一身爹味,但那是因为他就是个爹,而大家都是小孩子,被教育两句也可以接受。可是今天毕竟有外人在,他那样训斥自己家孩子,阴阳怪气的,实在不太像他风格。
“叔叔给我的感觉是特别心烦,看什么都不顺眼,就像我妈更年期时候似的。也不是我说,连阿姨都有点烦他了。”
下午逛街,看见一件polo衫比较适合陈万方这个年纪的叔叔,胡玉凤也觉得不错,还翻过来看走线,但不知道想起了什么,把衣服挂回原位。
“越恭敬他,他事儿越多。”
谢雪萤呆了呆。
“不能吧,不是说男人五十岁才更年期吗?”
“四十九跟五十有差很多?”
谢雪萤倒没觉得怎样,从前陈梦古在家里就总挨说。倒是今天下午相中的poLo衫在哪个商场?
仨人赶过去,在商场关门前买到了polo衫。
谢雪萤跟柜姐去结账,何苗就扯着陈梦古一件一件试衣服,但这家款式太成熟了,着实不太符合陈梦古的气质,穿上显得更严肃沉郁了。
“你明天去领奖,不得打扮得漂亮点吗?”
“服装配饰都是现成的,不允许自己发挥。”陈梦古把一条领带搭在领口比了比:“唯一允许佩戴的首饰就是手表,但我不太喜欢手腕上有东西,索性什么都不带,也就不怕丢。”
何苗笑起来:“那还挺省钱的。”
其实也不省钱,出一趟外勤,板板正正地去,衣衫褴褛地回,发下来的衬衫、西裤穿不了俩礼拜就阵亡了,现在都是自己买的。
“还可以自己买呢?”何苗觉得不太可能,那如果有人一时兴起cosplay,不是乱套了吗?
“我能买,我也能穿。你能买,你不能穿啊。”
何苗把领带往自己脖子上试试:“我觉得也是这样。”
忽然镜子里出现一抹亮色,她猛地回头,看见谢雪萤捧着一大束红粉鲜嫩的芍药。
陈梦古呆呆地看着镜子里越来越靠近的粉色,心跳忽然剧烈起来。
不可能吧?
应该不会……
在他的自我怀疑和一丢丢期盼中,谢雪萤径直走过来,拉着他的手,把一大捧花塞进他怀里。
“给你。”
镜中花原来是可以拥有的。
谢雪萤笑起来,抓着何苗的手,把她拉过来,往她头发上别了深度开放的一朵。这朵花有半个脸那么大,又很重,何苗跟柜姐拿卡子想办法固定。
这种芍药名为三文鱼,西瓜粉是它的标志色彩,香气活泼清新。
陈梦古捧着花缓缓坐在纯黑真皮沙发上,捧着花束深深地嗅。
他瞬间回到了童年姥姥的菜园,李子熟透了掉在地上,香瓜一拳头砸成两半,刚刚下过雨,扫帚花白色的花瓣变成了透明,太阳出来了,草叶尖上的水珠映着彩虹的色条。小蜜蜂被打湿了翅膀,顺着草叶努力爬到高处,压得柔软的叶片往地上倒去,而水珠噼里啪啦掉下来,砸进湿润的黑土颗粒里。
暖流从心底升起,冲开阴霾,他笑了起来。
谢雪萤跟何苗自拍,找角度把陈梦古也纳入取景框。她毕竟是有弟弟的人,这方面还是有一点心得。娇嫩的颜色人人都可以喜欢,可爱的东西他们男生也想要,就是不好意思开口,但如果有人送,就可以毫无包袱地收下了。
何苗不太相信,你把他当小孩,可他已经人高马大的了,哪有那么好哄?
陈梦古一手捧着花一手拎着购物袋,眉开眼笑地。
“咱们再继续逛会儿,对面商场更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