舅妈于继红来电,问谢雪萤工作忙不忙,得知她单位放假了,积极邀请她回乡。
“我刚跟你妈通电话,她也想回来,你爸不太愿意,不管他。正好这不也快过年了嘛,姥姥舅舅都可想你了。家里盖新房的时候就让你回来,你总说忙,现在新房都变成旧房,你俩的房间都成仓房了,一屋子冻梨冻柿子。”
谢雪萤哭笑不得。
“舅妈,我二十七,梦古也二十五了,我俩还住一屋啊?”
“艾玛,忘了。”于继红哈哈笑起来:“我印象中,你俩还是小孩呢,天天撕巴。”
“别帮他圆谎,我已经知道了。人家现在是陈警官,我可不敢动手,打他算袭警。”
于继红笑得肚子疼。
“他那么大个子,皮糙肉厚的,你打他?他不疼,打得你手疼。”
挂了电话,于继红立刻给胡玉凤打去电话。
“我说了啊,但我听她的意思,不是特别想回来。”
胡玉凤短促地叹息一声。
“我就想要个女儿,真的有了,没稀罕两天又走了。他爸就像着了魔似的,一心培养出个精英,没完没了上补习班,送出国留学、读博士,我听着都累得慌。梦古一天到晚也不知道在闹什么别扭,小时候还能去把姐姐抢回来,长大了居然不闻不问,还把他姐气得不回家了。我这辈子摊上这么两个男人,我真是够够的。”
“姐你也别太上火了,我刚给小雪打电话的时候,听着梦古在旁边嘎嘎乐,不知道玩什么呢。”
陈梦古把李奶奶拉到边上站着,自己开着电动轮椅玩漂移。
“真的吗?”胡玉凤悬着的心放下了些,两个孩子能和好真是再好不过了。
“可是,我已经定了一头猪了,杀还是不杀啊?别回头我整那么多肉,你们都不回来,家里就我俩和妈,吃不了那么多。”
胡玉凤夫妻回满仓屯不是难事,北京的两个……这谁能说得准?
“杀吧杀吧,一头猪也没有多少。”
“一头猪没多少?农村吃粮食的大猪至少四百斤!”
“我给你买个冰柜。”
“家里小卖部有好几个冰柜,用得着你买呀?”
俩人斗了几句嘴,于继红才说出她的担忧。
“老太太今年冬天特别瘦,精神头也没了。听说这次疫情对老年人伤害最大,这万一……小雪好多年都不回来,老太太确实挺想她的。”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沉默。
胡玉凤叹息一声:“行我知道了,我再劝劝。”
谢雪萤刚挂了舅妈的电话,紧接着亲妈就来电话,还是同样的主题,让她回家。
“妈,不是我不想回呀,现在是真回不了了。小区封了,只能进不能出。”
“啥玩意?是有病例吗?”
说是有个疑似病例,已经被拉去隔离了,到处都是穿着防护服的工作人员,有的在消杀,有的挨家挨户登记信息,公共绿地已经搭了棚子,物业拿着大喇叭喊话,通知集体做核酸。
“那你可真要小心啊。单位要是让你去上班,你就说你不舒服,要不然就别干了,反正你不是也说不喜欢嘛。”
谢雪萤现在的工作单位是个外包公司,做无人机配件的,老板要自己研发,想法挺美好,就是融不来资,疫情闹起来,更不好说了。
但是,再怎么不想干,冲着一个月三万多块钱工资,也就忍忍算了。
“咱家还缺你挣钱呀?你回家,给你一个诊所,怎么也比你现在挣得多。”
“我也不是做生意那块料啊。要是梦古不当警察,他合适。”
“呀,你知道啦?”
“嗯,他跟我说了。”谢雪萤笑起来:“行啦,您别担心了,我现在放假,什么都不用干在家待着还有工资拿,挺好。”
“那是挺好的,梦古没给你捣乱吧?”
“他能捣什么乱?他天天做饭,今晚上还烙韭菜盒子呢。”
“用不了两天,他肯定得忙起来,警察服务人民,唯独就不服务家里人。”
谢雪萤心里竖起一百个大拇指,不愧是我妈,跟我想得一模一样。
“那能咋整?”
她转头一看,陈梦古在旁边竖着耳朵偷听着呢。
挂了电话,陈梦古和李奶奶同时看向谢雪萤。
“走吧,做核酸排队去吧,二姐已经过去了。”
何苗荣升“二姐”,尽职尽责,给全家人占了位子。然而陈梦古挺有公务员包袱,坚决不肯插队。
谢雪萤不管他,自己推着李奶奶站在何苗身后。
有坐轮椅的老奶奶在手,队伍后方的小区居民虽然不太情愿,但也让了位置。
李奶奶问谢雪萤结婚了没,自家大孙儿还没对象呢。
谢雪萤眼皮都不眨编瞎话:“结了,刚那小伙就是我老公。”
“啊?真的吗?”李奶奶人老心不老,刚才她打电话已然偷听了全程,怎么听起来她俩像是姐弟啊?
谢雪萤继续忽悠老太太。
“是姐弟,我从小被他家收养,是童养媳。”
老太太长长地一声叹息。
“满嘴跑火车。”
谢雪萤“噗嗤”一下乐出声来,被工作人员训斥。
“那小姑娘,别唠嗑了,好好排队,分开距离,一米一个人。”
谢雪萤立即松开轮椅,往后退去。
“奶奶,你自己向前进啊。”
李奶奶手指头点点她:“你这小姑娘思维太死板,老年人能享受优待,更何况我坐着轮椅。”
哦,原来如此。
借了老年人便利,谢雪萤10分钟后就完成了核酸采样,把李奶奶送回家,嘱咐她别担心。
“我们家三个人,照顾一个你应该不成问题,以后有事就打电话,要做核酸什么的,我们来接您。”
李奶奶点点头,挺感动的,拉着谢雪莹的手仔细端详,突然想起很久远的事情。
“你姓谢,你是不是二十年前中医院门口被遗弃的那个孩子?”
谢雪萤心里“咯噔”一下。
“姓谢的多了,您怎么知道是我呀?”
李奶奶退休前就是中医院的大夫,几年前网上有报道一个天才女科学家,说她的母亲被中医院治死了,把小女儿被遗弃在医院门口,被一家来看病的东北夫妻领养。
当时网上群情激愤。
李奶奶就接到了医院领导的电话,尽管她当时对这起遗弃根本没有印象,还是被盘问了半天。
谢雪萤根本不知道这件事,她读书那些年获奖不少,是有记者采访,但她从没说自己的身世,更没说过医院的不是啊。
“我母亲从没去过中医院看病,她也不是病死的,是自尽,跟医院有什么关系?”
李奶奶摆摆手。
“这谁知道?网上那些人嘴巴一张一闭,什么话都说得出口。”
想来,必定是知情人提供消息了。
何苗做完核酸上楼,谢雪萤把她截住,对一对这件事。何苗推测,应该是初二那年谢雪萤后座的那个男生透露的消息。那男的是班长,同学家里的情况他都了解,且当时在追谢雪萤。谢雪萤不同意,他没准就编排了这些信息。
“他怎么这样呢?”谢雪萤都想不起那男生长什么样子了,更不记得他追过自己的事。
何苗一阵好笑。
“你长这么好看,偏偏是个木头脑袋,上学这么多年暗戳戳追你的人多了,你都不当回事。”
“追什么追?还是作业太少。”谢雪萤上学期间忙得要死要活的,哪有工夫理会这些乱七八糟的?
不过,李奶奶是中医,倒是可以请她帮帮忙。
陈梦古终于做完核酸,冻得整个人透心凉,一进单元门,就见二楼楼梯口站着大姐二姐,后边李奶奶冲他招手。
就在李奶奶家门口,陈梦古被搭脉看舌苔。
李奶奶抬头看着他的脸,换了一只手诊脉。
“头晕头疼,不明原因的发热,进而体倦疲乏,饮食无味,沉默少言,肾气不调。有女朋友吗?”
陈梦古点头:“有的。”
“撒谎。”
何苗笑得坐在地上。
“神医啊!”谢雪萤竖起两根大拇指:“这是什么病?”
“相思病。”李奶奶铁口直断。
“我不是!我没有!”陈梦古一下抽回手:“你这老太太,怎么胡说八道呢?我不跟你玩了,我走了!”
他噔噔噔跑上楼,却又没有钥匙,只能站在门口,任由心脏狂跳。
楼下谢雪萤和何苗对视一眼,诚心请教李奶奶,需要吃点什么药吗?
李奶奶给她写下一个药方,但考虑到抓药不方便,又写了一个中成药:越鞠丸。
“不是什么大毛病,小伙子身体挺好的,心情如果能够再开朗一些就没问题了。”
谢雪萤接过药方,小心折起来。
“所以,是抑郁症吗?”
“可以这么讲,但中医有不同的说法。我推测他应该是很多年前受过惊吓,其后思虑过重,肺也有问题,这是老病根。小伙子年轻,现在不觉得什么,如果不好生精心养着,工作繁重,再有了家庭,三十五岁之后,身体一下子就垮了,补都补不回来。”
把李奶奶送回卧室,谢雪萤和何苗上楼,开门,进屋,三个人围着茶几坐下。
陈梦古心虚,起来去厨房烧水泡茶。
谢雪萤愁眉不展,支着下巴,手在桌子上乱扒拉。三十五岁一大关,梦古今年才二十五啊,只有十年的好日子吗?
想想他当初肺病还是因为去南京找自己,说来说去,都怪自己。
水开了,何苗拿了珍藏的蒙顶雪芽,去厨房泡茶,拽着陈梦古去客厅。
“你是公务员,家里又有钱,长得又这么帅,这条件在东北应该是非常有竞争力的。你喜欢什么人还用追吗?还用得相思病吗?”
“我没事,你别听那老太太瞎说。”
谢雪萤上网搜李奶奶说的那种药,下单买了几盒,又怕陈梦古不肯吃,又不知道该怎么劝他,愁得揪头发。
何苗火上浇油。
“你弟弟有对象了,你赶紧收拾收拾退出人家的生活,千万不要变成惹人厌的大姑姐,像我大姑似的。她总是怪我妈妈不关心我爸,我家的生意她要问,过日子也要问,我爸都五十多了,她来我家还给我爸盛饭夹菜,还帮他洗内裤,真让人恶心。”
谢雪萤像吞了苍蝇似的,挪到茶几另一边,离陈梦古远点。
陈梦古恨不得给何苗一个爆栗子,哪壶不开提哪壶。
“你大姑是自动升级成婆婆了,你一定有个没存在感的爷爷,软弱的奶奶,甩手掌柜的姑父,她从小又当爸又当妈拉扯弟弟,成家了又百般不顺心。”
“真的是,你咋知道的?”何苗像找到了知音,她爷爷早逝,奶奶四十多岁也没了,是大姑在烧蓝厂打工养活弟弟。
“我怎么能不知道?基层纠纷,很多都是家庭原因。”
陈梦古把茶杯排成一排,挨个满上,抬头瞥谢雪萤一眼。
“我家就不一样了,是忙碌的妈妈,奋斗的爸爸,努力的姐姐,一个不成器的弟弟。真像我姥姥当初说的,这个姐啊,就相当于是个二姨。人家是有个永远也无法超越的别人家孩子,我是有个永远高攀不上的姐姐。我……”
谢雪萤听着不顺耳,“啧” 了一声。
陈梦古立刻消音。
谢雪萤把开衫毛衣左右衣襟拉扯着往胸前一按,双手叉起来,一脸高深莫测。
“我妈是牙医,但她还有个特长,是刮腻子,你知道为啥吗?”
何苗没反应过来。
“刮腻子不是油漆工的活儿吗?阿姨是不是补牙补出经验来了?”
“这小子上学不好好上,专门和学校的墙面过不去,今天给墙上甩得满是钢笔水,明天就给墙上抠个大洞,美其名曰【凿壁偷光】。我妈就被老师叫去学校补墙面,她补牙补得好,还是刮腻子得来的经验。”
谢雪萤指指陈梦古。
“你怪我不管你,我不管你你就高兴去吧,否则我跟妈妈一起骂你,你不得天天上网写小作文,大写特写原生家庭的痛苦啊?当年是谁拉着我的手说我走丢了,让爸妈帮着找家的?爸妈给我找了个家,你还不乐意了,你倒是别管我呀。”
何苗调转话锋。
“闲着也是闲着,打弟弟吧,这么多年没打的,一次性打够。”
谢雪萤懒得动手,直接回房间,“啪”地摔上门。
陈梦古往地板上一躺。
“你看吧,她就这样,非暴力不合作,还说我恶人先告状,她才是个中高手。”
何苗一句话捅了马蜂窝,自责不已。这时候回忆童年阴影重现,从小觉得是因为自己不好,父母才闹得不可开交,现在又是因为自己不好,惹得人家姐弟失和。
不过她已成长了,懂得有问题解决问题了。
她去谢雪萤屋里劝,你弟弟是个警察,警察天天处理的事情多,压力巨大,心情不好抑郁什么的也正常,不一定像李奶奶说的是相思病,也许李奶奶是开玩笑。再说就算他喜欢什么人,也很正常,他都二十多了,没什么喜欢的女生,难不成要喜欢男生?
谢雪萤愣了一下。
“要这么说,他跟石头关系可是特别好,俩人睡一被窝那种。”
陈梦古在门外听着就火了。
“别编排我啊,你们两个女人没一个好人,不讲事实专门造谣,小心我……”
“你怎么地?”谢雪萤冲出来,抓着陈梦古的衣领,扬起自己的手腕,他左手手腕上至今仍有两个黑点,是小时候被陈梦古虎牙咬了一口落下的疤痕。
“你咬我啊?”
陈梦古真是拿她没一点办法,摇头叹息。
“想当初,你是多么温柔善良的小姐姐?跟了胡玉凤女士,也学得像泼妇似的。”
“我俩像泼妇,还不是被你气的?”
何苗开门准备劝劝,忽然被一把推进门里。
外面乒乒乓乓,伴随着哀嚎。